(上接2024年12月20日本版)
砥砺与感伤
冉刚在青木水驻扎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向官舟镇派出所申请,将自己的户籍从铜仁转到青木水,先让自己融入青木水,像草木一样扎下根来,向青木水这片土地和人们表示自己的诚意,继而用自己的言行唤醒村民沉睡的思想,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他明白,这么多年来农民的思维方式已经习惯了依赖国家,老弱病残的、致富无门的、心志穷困的都是伸手向国家讨要“吊命钱”,从来没有主动想办法摆脱越陷越深的贫穷沼泽。他意识到,要唤醒这个村落,并让它走出贫穷,除了拿出自己的诚意,还得事必躬亲。
2020年5月2日,冉刚的户籍正式落户青木水,也标志着他的“青木水计划”正式启动。
首当其冲的是修补硬化进寨公路。
之前青木水从水库村上厂坝筑了一条公路到寨子口,多年前硬化的路面,长期没人管护,雨水冲刷,路面已变得沟壑坑洼。轿车几乎没法行驶,越野车和货车行驶都得提心吊胆,高度警惕。按理说可以向上面争取扶贫资金进行修补硬化,但冉刚托人打听到写申请后要层层报批,一系列手续办下来,费时费事,还不一定能成。他作些估算后决定组织寨上人员投工投劳,所需费用由他负责。那个阶段,冉刚那迷彩身影,不是在公路上忙就是在拉材料的路上,路修补好了,村民可以开个三轮车、摩托、轿车进出,都方便多了,冉刚的心情也和这条路一同平整亮堂起来。
一波三折的是建乡愁馆。
冉刚从村民手中协调土地拟建乡愁馆的时候,堂哥冉景才向他透露了自己和大伙的心思:“你修桥补路,弟兄叔侄都支持、感谢你,说你的好;但是你没有必要建什么馆。你建那什么馆,寨人不但不理解,还说你是有所图。青木水这旮旯偏僻、贫穷,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得了它……”冉刚向堂哥坚定地回述了自己的打算:“我回青木水做这些,没有一点私心,这个馆,奉献给家乡父老,任何亲人都没有权利干涉,没有权利享受,只留给村里,并且我自己在这里维护、经营,直到我死。”
最折腾的是人畜饮水工程。
青木水现在的饮用水源只有套子湾那个水井,水池已经扩了两次。2022年,青木水大半年没下一滴雨,从来未干断过的套子湾水井枯了。白天大伙各忙各的,晚上冉刚和镇里一趟趟给村民拉水,有时要拉到凌晨二三点钟。为了解决青木水的饮用水,冉刚满山满岭找水源,打了九处深井,唯有离寨子300米远的张二沟地,用钻机打下196米处才找到水,但是水量顶多够全寨四百多人的生活饮用,养殖等其他生产用水没办法解决。冉刚找完镇里找县里,找了这个部门又找那个部门,在冉刚持续不断的争取下,2023年政府基本同意解决青木水的饮用水。
尚待审批的是建康养中心、公墓扩建,还有从白沙326国道连接到青木水的公路。
康养中心电梯楼千多平方米的地基是从农户手里买旧房的地基建成的,但康养中心其它附属设施用地都在国土规划红线内,只能等待国土红线规划的调整。冉刚同时想从白沙修一条公路到寨上,如果建成,路程要比原来公路缩短五六倍,而且一些大型设备也只能等这条公路建好后才能运上来,但修公路涉及占用土地,而且从白沙上来,除了占青木水的土地,还要占用白沙的土地,也只能等政府出面规划协调。
2020年的寒假,一个在瑞士留学的贵阳籍学生,听一个朋友说起冉刚的行事风格和在家乡做事的情况,特到青木水找冉刚跟着学习、实践、体验。在与村干部、大学生“村官”和这位留学生的接触和交往中,触发了冉刚的又一灵感:在青木水建一个大学生体验中心,让重点大学的学生(包括留学生)到这里来,既让他们了解基层人们的工作和生活、农业农村的现状,又让他们的精神得到洗礼。将他在新加坡国立大学的资源用上,进行供应链管理。大学生先在网上报名,必须通过严格审核——根据性格、特长、专业等等各方面来确定。来后进行三个阶段的培训:第一个阶段在村中体验生活,到农户家中与农户同吃同住同劳动;第二阶段到馆里吃住,学习农业农村方面的政策,接受基层用人机制和康养中心管理培训考核;第三阶段,去村里实践——做村主任、支书的助理,跟着学习做好村里的日常事务、农业农村发展规划和康养中心管理实践。通过考核后,就和相关部门挂钩,进行实践检验。体验中心毕业后,颁发一个含金量高的证书,且要政府有关部门认可,以后单位在用人时优先考虑,为国家的发展培养后备力量。但大学生体验中心的规划建设,同样牵涉国土红线规划调整,需要层层走程序、报审批。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青木水计划”不是空有一腔热情,也不是光有钱就能成。而冉刚,早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一方面,国土规划红线调整需要政策和时间,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不可能放着那么多资金坐等所有条件具备。新加坡那边自己不得亲自打理公司、拓展业务,妻子一个人要带两个幼小的孩子,又要打理公司,对公司的发展影响很大,公司每年损失几百万。建设只能分期分批进行,冉刚计划用十年时间打造、建设青木水,多年下来,后续的资金就能跟上。他相信国家政策也是支持他的做法的。
冉刚告诉自己,哪怕有一天肉身融入青木水的土地,灵魂仍旧会守护这片土地。
三年里,不管是修补公路,还是打水井、捡垃圾、建公墓等,每一项冉刚都亲自带领,只要他能搞定的就自己掏腰包。从乡愁馆建设开始,非技术性用工都是青木水人承担,报酬上,根据工作量和难易程度及市场价的上限付,每天一结。寨上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的打工,创业的创业,留在家的基本是文化水平低、年龄偏大、懒惰成性、找不到工作或是适应不了外面社会的。不论什么情况,只要愿意到他这儿来干,他都照单全收。目的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调动这些人的生命活力,让他们认识到自己还有“能力”,还能为社会、家庭创造价值,不是等着国家、儿孙供养的老人、废人、负担。
在青木水,冉刚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八点至九点网上上英语课,之后穿上一身迷彩服、解放鞋和工人们一起劳动。每个冬天,他的双手指节都是医用胶布缠着的,青木水的冬天特别干燥,劳动时再一受强力震动,指节就皲裂了,用胶布缠着既能减轻疼痛,又能减轻再次皲裂的程度。
每当大家做活累了,他就领着大家唱歌——《希望的田野上》《父老乡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万泉河水清又清》……和大家一起喊口令——“与天斗,与地斗,与贫穷斗,与恶劣环境斗……”
为改善村民居住环境,冉刚在报请驻村脱贫攻坚指挥部协调支持后,带领村民们义务捡垃圾。第一次捡垃圾时,有50多名“志愿者”参加,天空下着毛毛雨,但冉刚和大家一人披件一次性塑料雨衣,风雨无阻。从凌晨6点捡到晚上7点,各种生产生活垃圾一万多斤,用蛇皮口袋装着,由政府安排卡车送去了垃圾填埋场处理。后来每半月,冉刚都要带领村民背着背篼、提着桶,满山满岭地捡垃圾,擎着扫把打扫室外和道路、公共场所的卫生。渐渐地,村民们的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在他的影响下有了很大的改变,再不像以前随手乱丢乱扔、随处乱倒乱泼,走在路上林中地里,感觉清爽干净。
“快乐不是你拥有多好的物质生活,物质生活多了也是一种空虚,而且离开这世界时,什么都带不走。把身后的钱财安顿好,给子女适当留点纪念就行,其余的留给村里和社会,然后赤裸裸离开,来生奋斗的时候又靠勤劳的双手,白手起家,又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才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的价值和意义。”
冉刚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回馈与欢愉
对冉刚的认知,村民们凭的是直感。
开始时,对冉刚建乡愁馆、康养中心和公墓园,一部分村民是非常反感的,一方面认为冉刚既没有生在青木水,也没有长在青木水,以他商人的思维,这会儿回来修房造屋,是看到什么商机了吧?都那么有钱了,连老家这个穷地方都想捞一把!另一方面他是个在外混得风生水起的有钱人、大老板,怎么能和这山旮旯的穷人站到一个水平线上呢?他们认为他做任何事都离不开经济利益。
随着时间渐长,村民们发现自从冉刚来到青木水后,原来死气沉沉的村庄不仅活跃闹热起来、亮堂精神起来,而且每家的红白喜事他都积极主动参与,村民有求必应。他们看到的冉刚,从来到青木水的第一天,就没有分过天晴下雨,天晴有天晴的事,下雨有下雨的工作。他自己天天都没空,工人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天晴有天晴的工钱,下雨有下雨的工钱。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的是,都已经那么有钱的一个人,自小没做过农活的人,为了青木水,却那么能吃苦、下得身。渐渐地,他们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从暗暗地远远地观察,到一个个闲暇了就来找他聊天,听他侃侃外面的世界,遇到事就找他讨主意。
劳动时,只要冉刚在场,总用那个红色小音箱播放歌曲,时常还不忘就着月色到寨子旁边小山丘上高歌一曲,或灵感来了作一首打油诗——“我渴望山岗上那碗清泉/还有那玉米的脆嫩酥香/山下包谷酿造的那杯烧酒/还有那带着泥土味的菜香/今天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开始时,村民很不习惯他这种不伦不类的劳动氛围,觉得他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很是看不起。时间长了,他们不仅乐在其中,对冉刚的看法也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劳动现场总是充满欢歌笑语。大伙跟冉刚干活,时不时地喊几声号子、来几句口令。场面既紧张又活泼;要是冉刚不在场,他们顿时就没了精神,没了干劲。这三年时间里,村民们心里跟随着小村庄的面貌,在机器的轰鸣声,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口令和号声中,渐渐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最难改变思想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特别是农村老一代识字的人不多,思想就更固执,但随着冉刚润物细无声的带动感化,他们对冉刚也渐渐从猜疑抵触,到现今的喜欢、依赖——
冉光信老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年近七旬,仍然保持着刚正不阿的军人本色。说来也怪,冉光信那么固执的人,与冉刚在年龄、文化、见识等各方面都差异很大,应该看不惯冉刚那套“悬河泻水”般的言辞,可他偏偏和冉刚特别谈得来。
冉刚没当过兵,只是高中时的体育生,形象上有着喜欢诗词歌赋的斯文,骨子里却有一种敢打敢拼、刚直利落的豪爽,也许是性格中有着相同的气质,让两人那么投缘。在工地上累了,就自娱自乐,冉刚用普通话喊:“冉光信同志,你虽然退伍,回到家乡仍要继续发扬吃苦耐劳、艰苦奋斗的精神和光荣传统,若有战,召必回,来必战,战必胜……”冉刚不管是喝酒、做事,都带上他。冉刚不在,他很不习惯,似乎少了一种支撑。冉刚回到新加坡,冉光信隔三五天就要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青木水。
冉刚到外面做事,一些老年人就像小孩似的,粘着要求搭车去耍一趟。2022年冬天,冉刚准备去官舟拉生活用煤,冉光珍老人跑来问:“你要下山啊?我跟你们去呵?”“我是去拉煤哎,您去帮着上煤不?”“上煤就上煤呗。好久没下山了,我跟你去耍一趟?”寨上有人生病了,首先想到的也是他,让他帮忙出主意,让他开车送往医院,有些家庭困难的,还得既出力又出钱。前几天,他的一个幺叔生病,儿子在外打工,一时赶不回来,冉刚将其连夜送往德江医院,交了住院费,安顿好了才离开。
“对那些好吃懒做的人,我是一个吝啬鬼,不会给他一分钱。”冉刚这样评价自己。
一次,快过年了,他堂哥的儿子找他借两千块钱,说出去打工没路费。“快过年了你出去打工?你要打工,我这儿每天都在请人做工,每天都发现金,你怎么不来做?你年轻我可以给你工资高些。你懒得烧蛇吃的人,还出去打工?是没钱打牌吧?”侄儿不但没借到钱,反被他上了一堂“政治课”,没敢接话,摸了摸头,红着脸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一堂哥来找他讨“救济”时,他说:“如果你勤劳、努力了,真需要的话,不说要钱,就是你要车要房我都愿意给你……但是,你整天打牌、玩抖音、睡懒觉,翘起二郎腿支起长烟杆抽草烟,况且,你只大我几个月,我拿钱给你享受的话,给你一分钱我就会痛到心子蒂蒂里去的……”
因这种“较真”,冉刚得罪了不少的弟兄叔侄。他见寨上大多数中老年人,因为国家的好政策和儿女在外打工挣钱供养,早早就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有的年轻人因父母之前打工挣了钱,有了不错的家底,就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他心里那个恨啊,但是在寨上大多数人心里,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青木水人。一个“外人”的话,别人不会接受不说,还会鄙夷他回老家显摆,但放任不管又觉得这种堕落现象令人堪忧。别人不敢说,对直亲他就毫不客气。
在青木水,大伯家的才哥是冉刚最亲近、最关心的人。冉刚八岁半到青木水读书,就是才哥从沿河接到青木水的,一路上,牵着他走,走不动了又背着他走。那时青木水太穷,家家都是艰难度日,但只要才哥手里有好吃的,就有一半是冉刚的,有时宁愿自己不吃,全给他吃。
冉刚对才哥有种父母般的依赖和感情,也很照顾他——冉刚看到他家生活条件较差,又没做任何事,就给他买了三十多只山羊,嘱咐他,慢慢壮大养殖规模,可他养着养着,三天卖一只,五天卖两只,山羊只剩十来只了。为表公心,冉刚也给其他一部分条件稍差的家庭一些数额不等的资金,表明专门用作发展养殖。人心无底,有的觉得大家都是一样的亲属关系,为什么给别人的要多些,给自己的就少些?觉得冉刚扶持他们是应该的,不觉得自己是受恩于他,反而对他有意见。心志贫困的劣根性暴露无遗。也有少部分人的认识还是不同,赚钱了,就把当初冉刚给他们的本钱还给了他。
在才哥面前,冉刚直来直去,想说就说。他叫才哥过来工地上做点事,与其他工人同酬,可才哥不愿意。冉刚恨铁不成钢,嘲谑才哥:“您呀,书白读了,人未老就心已老了!七十年代青木水的高材生呢,一肚子的知识长期不用,现在退化成一般农民了!才六十多岁就已经在养老,我担心您闲出病来!每天做一点事,既充实,又有收入,最主要是这样过,一天就当过了两天,您活八十岁就相当于活了九十或一百岁,这是益寿延年的最好方法……”才哥坐在冉刚对面,眼睛看着煤炉子上咕咕冒气的水壶,表情有些羞涩自卑,一声不吭地接受冉刚的“批评”。
冉刚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很多村民四十多岁就开始养老,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人啊,到这岁数,享受不了几年了,就得该吃吃,该穿穿,该玩玩。有一次,他遇见向来好吃懒做的一个堂哥,穿着笔挺的夹克、牛仔裤、黑皮鞋,嘴里叼着一根一米来长的烟杆,吧嗒吧嗒抽烟,一副很享受的神态,他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将只大自己一岁的堂哥嘴里的烟杆拖过去,甩到十几米远的草丛:“你就是吸血虫,那么年轻就吃嗟来之食,好意思吗?你不把青木水人带坏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冉刚开始有意无意地灌输一些思想和理念,引导寨上年纪稍大的人自力更生,激发他们的生活积极性。他还经常给村民们看自己在新加坡街头拍摄的老年人工作的视频和图片。有段视频是他和一个正在街上做清洁工作的老人搭讪:“老人家,您多大年纪了?”老年人回答:“八十六岁。”“您准备做到多少岁呢?”“做到做不动为止吧,我现在身体还硬朗着呢……”
冉刚意识到村民淳朴、厚道,同时,得过且过,缺乏主观能动性,像这样下去寨子谈何发展?他看到了这一点,才样样事都身体力行,就是体力劳动也是如此。
2020年12月,在办得审批手续后,冉刚在一个大雪天里领着工人们到林场伐建馆用的木材。地冻天寒,飞雪漫天,他那个红色小音箱挂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为大家加油鼓劲:“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盖成那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煤矿,改造得世界变呀变了样,哎嘿……”工人们边工作边跟着唱,慷慨激昂、热烈豪迈的音律,激荡着山谷,一种振奋的力量弥漫整个山林。
“大家注意安全哈,注意安全!”冉刚用力抓握着震动的油锯,眼睛紧盯大树的锯口,不时提醒工人们。“晓得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哦!”工人们也反复叮嘱他注意安全。冉刚每天像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亲自带着工人们不知疲倦地劳作。
时间在热闹有序中进行着。“靠—山—倒—了——”众人的喊声涌荡在山谷,随着咔嚓嚓——唰啦啦的巨响,一棵参天大树慢慢倒下,一团团一簇簇的雪花洒下来。冉刚抖掉头上和身上的雪,用颈项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将油锯插在雪地,从裤兜掏出手机看,已经忙活了三个多小时了。重新站到一个稍平整的地方,喊:“大家休息一下,喝口水,吃点东西。”工人们放下手里的工具,嘻嘻哈哈聚过来拿起矿泉水和面包饼干。在工人们吃东西时,冉刚悄悄地将医用胶布重新缠好皲裂渗血的手指关节,还趁机将音箱的歌曲换成了《万泉河水清又清》,然后打开手机自带的相机对准工人们喊:“起立!”工人们刷一下站起。“与天斗、与地斗、与寒冷斗……”冉刚喊。工人们齐声跟着喊:“与天斗、与地斗、与寒冷斗……”视频里,身着迷彩服的十几个人随意站在冰天雪地之间,那身影,格外抢眼;那喊声,格外热血澎湃。
2020年下半年,冉刚把不到四岁的儿子带到青木水,每天送到官舟镇上幼儿园。下雪天用草脚马拴在儿子的脚上,从关木口踏着雪,走路到白沙,再用车送到学校。他在前面喊:“一二一!”儿子跟着喊:“一二一!”开始几次,孩子走几步又摔倒,他在前面拿着手机边录视频边喊:“冉陈润识勇敢,可以自己站起来,一定行的……”孩子嘴巴一扁一扁,泪花在眼里一闪一闪地,就要哭出声了,但在他的鼓励下,又吞回哭声,一滑一溜地爬起来继续走;有时他再多鼓励都还是没能止住孩子的痛,一阵哇哇大哭。有时,走着走着就教儿子朗诵《卜算子·咏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时间长了,儿子对那条路也走顺了,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少。儿子在新加坡出生长大,从来没有走过厚厚积雪的山坡路。乡亲们说:“三四岁的娃儿,怎么忍心那样对待,我都替你心疼……”冉刚笑了,认真地回道:“有什么不忍心的,就是特意带他来摔打摔打,了解老家人的生活,走一走他爸爸童年走过的路,踏着他爸爸的脚步前进……”
后记:2023年5月,冉刚要回新加坡处理事务,临行前,他站在青木水的高处眺望,小山郁郁葱葱,安安静静,恍如岁月无始无终无声无息。俯瞰青木水,右面那幢崭新的土家吊脚楼,正是他亲手建造的乡愁馆,前面300多平方米的广场,在高杆灯光的照射下,像一片宽阔的原野。他甚至幻觉几百村民在广场上载歌载舞,欢乐如潮水般涌荡。左边是通往白沙的绿树覆盖的山坡,绿树中掩映着曾经上学时走的小路、叽叽喳喳的童声——路兀自沉默地守候,储存着一路的足迹、脚步和露珠,曾经的历史和一路的故事;人兀自行走,与这面山的陡峭保持着对抗。这一切都是由来已久,不断向前。
在小山上,冉刚像往常一样高歌一首《父老乡亲》,竟触动心中之感——人一旦站在山之高处凝视世界时,就会在世界的纷繁中感觉迷茫无措,而高山身处高处,仿佛永远都不会迷茫。高山之高,也许是它虽然经历无数次挣扎和跋涉,却不再是对坡度和距离的对抗,而是在对低处和高处的承接和担负。一时诗情在胸中荡涌:“轻轻的我走了,明日我又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拥别,作别碧绿的旷野……那房前的红枫,是夕阳中的父亲,夕辉中的身影,在我心头荡漾……在这清风里,我甘心做一棵小草……寻梦?擎一把锄犁,向鸡鸣犬吠中,绿树更绿处漫溯;满载一身星辉,为重回家乡照亮宽阔之路而放歌……” (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