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信笔

作者:杨村

上接1月3日本版

写女子出嫁的古诗,印象中有《诗经·卫风·竹竿》,唐诗中有王建的《新嫁娘词》,白居易的《琵琶行》也算。然而,印象最深是韦应物的《送杨氏女》。去年给天眼新闻写自己童年时,我引用过《竹竿》的“籊籊竹竿,以钓于淇”,有意规避了人生况味。而“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才是它的旨意,就是写女子出嫁,思归不易的故土情怀。《新嫁娘词》则只写出嫁女子的卖乖娴巧,令人怜爱激赏,“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聪明伶俐的小媳妇形象活脱脱跃然而出。白居易那个“老大嫁作商人妇”,打击面却太大了。不过,白氏周遭虽是美女如云,风流一世,他能洞察“商人妇”的情感之幽处,怜而恸之,也算是心怀怜悯。

我为什么特别想说说韦应物的《送杨氏女》?韦氏在当时是京兆名门,韦应物身世优渥,自幼习得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真是纨绔一族。可是他娶得元苹之后,一改既往,做起了担当丈夫。当然,元苹也非普通美人,也是名门望族之女,才情皆备,楚楚可人。可惜三十六岁时,元苹病亡,给韦氏遗下二女一男。从此,韦应物又当爹又当娘,拉扯孩子长大,可谓浪子回头。这首诗写的就是大女儿出嫁到杨家时所作的。诗无着意渲染扇情,白描勾画,父女离别之情却无比揪心。“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姐妹俩素来缺少母爱,大女儿带着妹妹长大,如今姐姐出嫁远行,姐妹俩相拥泪别……每诵及此,我是哽咽了。

韦应物形成鲜明对比的恐怕是元稹老师。风流成性的元老师是自“黔娄”至“俸钱过十万”。他也是中道亡妻,且立誓不续。哪知其妻韦丛死后,不仅娶妻,而且纳妾,而且女友不计其数,包括著名的成都女诗人薛涛和绍兴女诗人刘采春,都与他有那么一段鸳鸯掌故,处处所至处处留情。至于婚前与自己的远房表妹崔莺莺的莺燕之交,我就不在这里说了。元稹与白居易切磋撩妹秘籍并成为诗友,也算是趣味相投。而薛涛长元稹十一岁,那只能说元老师也是喜欢老姐姐的类型,或者叫恋母情结吧。

男人亡妻之后,续与不续,着实是很考验人吧?要是今人,恐怕是没有几人能够像韦应物那么坚守并孤独终老的了。

我大女儿出嫁的时候,济南已入寒冬。因路途遥远,就在那里租了一家酒店,作临时的家。女儿就从临时的家中出嫁。那天忽降大雪,偌大的济南洁白一片,我们都视为大吉。女儿的小姨从广州赶来,她为女儿梳头,先把祝福歌打在手机上,一边梳理,一边为女儿念诵祝福歌。她妈为女儿化妆,一边化,一边嘱咐女儿为人妻媳,相夫教子。声音柔软,眼含泪花。我的心忽然缩了一阵,也背过脸去,掉下泪来。回来的时候,女儿给我们送行,往后的日子就是她自己的了。这与韦应物的“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有什么不同呢!

另外说一句,诵读写女子命运的诗,泪目是常有的。像秦韬玉的《贫女》:“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谁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识绮罗”呢?此时,我会想起喜儿的那根红头绳来,“人家女儿有花戴,咱家女儿没花戴”,我的心就会柔软如泥,有泪花盈满眼眶。

一本《李白诗选读》里有一首诗《嘲鲁儒》,中有“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诸句,及今而诵,仍余味悠长。

于个人而言,李白是对那些皓首穷经的鲁儒的嘲讽,实际可能是个体心理的报复。李白去川漫游天下,看似狂傲不齿于仕,实则为了求仕,而求仕之不得(“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在孔孟之乡,因他不能进仕,受到当地老儒的奚落,愤作此诗。一是讽刺迂腐的鲁儒,——当然不仅仅是鲁地儒生,其他泥古不化者,都是他嘲讽的对象。这一点,李白是极其可爱的,我也不喜欢迂顽之儒。但是,他把“秦家丞相”的不重儒生视为美谈,似乎就可商榷一回了。

秦家丞相,就是李斯。李斯这个人本来是顶级的马屁客,——在如今语境下就是国家级马屁客,我是极不喜欢的。生为楚人,但“度楚王不足事”而“西入秦”(见《史记·李斯列传》)。先做丞相文信侯吕不韦的舍人,由说秦而佐秦至为丞相,并使王“卒用其计谋”,成为“焚书坑儒”的作俑者。李白老师于此完全挺了李斯和秦始皇的“不重褒衣人”,而以此为例嘲讽众儒,窃以为有失偏颇。师古不化,固不足取,然而儒,至今仍是智囊之源也。

哆嗦一句,褒衣,是当时儒生所着之衣,此指儒生。

有好事者考证,李白老师写这首诗时37岁,即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也不年轻了,如此盛气凌人,不留情面,应该是狂傲的性格使然吧。

离别赠诗,大概是唐代诗人的一种时尚,就像当今的人送酬土特产,要不怎么会流传下那么多不朽的赠别诗呢?《唐诗三百首》,我“好事”了一回,数了一下篇目,共收录诗作三百零八首。其中送别怀人的诗大概有九十一首,约占三分之一。以“赠”“送”为题的就不计其数。比如《赠孟浩然》《赠卫八处士》《赠内人》《赠阙下裴舍人》《送魏万之京》《送僧归日本》《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不胜枚举。

今诵韦应物的《赋得暮雨送李曹》,韩翃的《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韦氏的“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一句,就让我联想起刘长卿的“挥手泪沾巾”,王勃的“儿女共沾巾”和李白的“却忆泪沾巾”来。而韩翃的“向来吟秀句,不觉已鸣鸦”则勾起我忆起读友人王立信的情景。虽是听不到“鸣鸦”,却至少也有布谷之鸣。《诗经》云:“鸤鸠在桑,其子在梅。”于是便如临其境,怀人无限,——我的朋友不正身陷缧绁么?他的信辗转来到手头,晨起捧读,如见其容,幽默而且忧伤,就是韩翃的那种感觉。

每读唐人的送别怀人之诗,我总会想起韦应物诗句里的两个字——“慈柔”。是的,诗人们虽也处于危世之中,却有一种共同的意趣——空灵、温暖、宽愉和美感意境,——当然也黯然神伤,所以,诗句里总会慈柔共生、心心相印,而且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后来读那种著名的诗句,如“我轻轻的走了”,尽管一再“招手”和“挥衣袖”,都咀嚼不出古人的趣味、情致。更甭提“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这是怎么回事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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