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石头

作者:陈长富

那山是峻拔的,也是伟岸的;在我眼里,它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是大自然的守护神,屹立不倒。那山上的石头是坚硬的,也是历经风雨的;在我心里,它们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愈发坚韧,是时间的见证者,默默诉说着历史的沧桑。

每当回老家路过离家不远的那道山梁子,总会想起父亲在石头间穿梭的瘦弱的身影,那钢钎和铁锤,捶打石头的声音似乎还在山涧回荡,还有父亲一边劳作一边唱“一寸光阴一寸金唉……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山歌调子还是悠长。

按照祖辈划分,离家不远的那道山梁子中间有一块布满石头的林地归属我们家。林地被修公路占去三分之一的下半部分,最下部分挨着河沟,其余部分也是嶙峋的石头散落其间,小时候的我,望着那些灰扑扑、冷硬的石头,只觉得它们是大地突兀的疙瘩,父亲发现这片石头就在公路边,交通便利,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他却从这片石疙瘩中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或许是生活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将这些石头视做家庭经济的主要倚靠。

八九十年代,生活很是不容易,只要能够挣钱,父亲什么都试着去做。父亲在做石头卖之前是做麻糖、鸡蛋、猪肚等生意。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随着我们姊妹增多,家庭更是困难重重,有时候是吃了上顿,下顿没有着落,再加上做生意有折本的可能性,做生意哪有不折本的,可是我们这个家就根本不敢折本,折本意味着全家人就要挨饿,看着有些家庭开始修砖房需要石头,父亲就决定开始打石头卖,这片石头不需要本钱,是祖辈留下的遗产,只要有力气就行。

父亲与石头的交流,是从每个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开始。我们全家还在睡梦中,他就扛着钢筋、二锤,铁楔子这些简陋的工具,步伐坚定地走向那片林地,像是去赴一场老友的约会。晨光为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那些沉默的石头。他弯下腰,粗糙的大手轻轻抚过石头的纹理,似在探寻它们深藏的秘密,也在寻找打破这些坚硬石头的突破口。“老伙计,今天咱们得加把劲,看看能从你身上敲出多少方毛石、多少块石墩、多少方细沙……”那低低的嗓音,带着亲昵与期许,在静谧的山林间散开,石头仿若听懂,以冷峻的沉默回应。

“哐当……哐当……叮叮咚咚……哗啦啦……”钢钎、铁锤和石头的锤击声伴随着小河的流淌声,一首动听的山水交响曲就在山涧奏响。为了把石头变成钱,父亲把那些石头进行分类,成型的用来做石墩雕刻,奇形怪状的用来当毛石卖,买家拿去垒堡坎,最后的就用打砂机打碎成砂子用着打板、做混凝土等。

父亲小时候学过石匠,学了石头雕刻手艺。他常常坐在那半山腰,对着一块块像样的石头反复雕琢,眼神专注得仿若世间只剩他与石头。锤子的敲击声有韵律地响起,石屑纷飞中,石头分类成型,该碎的成了堆积如山的沙丘,成块状的堆砌得整整齐齐,可以用来雕刻石墩、石柱的在另一方静静等待父亲的精雕细刻。

从简单的石头到雕琢着质朴花纹的门墩、石柱,父亲用汗水赋予石头价值。每完成一件作品,他都会蹲在旁边,凝视良久,嘴角挂着满足的笑,“看,你们生来不凡,定能给咱家撑起一片天。”那些石头,承载着父亲的匠心,被运往村里村外,换来微薄却珍贵的收入,支撑着家中的油盐酱醋、供应着我们家五姊妹的学费和书本费。

也许就是“石”来运转吧,自从父亲和那道山梁上的石头打起交道,我们家里的条件渐渐开始有了改善,除了满足家庭的日常开销,我们自己也修了砖房。

时间越长,父亲与石头的故事时有发生。

有一回,父亲从石头堆里掏出的一块造型奇特的石头,那石头形似卧牛,天然的纹理勾勒出牛的肌理。镇上一个商人知道了,特意跑来想出高价购买,商人软磨硬泡,父亲却只是摇头。在夜里,父亲又悄悄来到堆放石头的角落,打着手电筒,对着那块“卧牛石”喃喃:“你是咱山里的魂,可不能走,咱爷俩还得一起闯呢。”石头隐在夜色里,像个忠诚的卫士,守着父亲的梦。

在父亲的时间概念里没有寒暑假,没有天晴落雨。他在工地上,累了就以石头为床,石头为枕,仰头躺着休息,看蓝天白云在林间闪现。母亲主内,很少在父亲的工地上去帮忙。为了节约成本,父亲没有合伙人,也没有请人帮忙,都是他一个人在工地做,我们这些孩子,父亲是不允许进工地去的,他说,工地上都是石头,我们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撞个头破血流的。有时候,父亲要是遇到一块大石头,可能要和石头较劲好几天。为了撬动一块石头,父亲有时候跪着、有时候躺着、有时候要仰着……有时候手、脚、嘴都得同时用上。

岁月在父亲脸上刻下深深沟壑,他的腰背渐渐佝偻,可与石头的对话从未停歇。后来,父亲渐渐爱上了酒,靠酒支撑着他披星戴月的劳作。他说,天黑,进屋一杯酒,晚上睡得舒舒服服;早晨,出门一杯酒,感觉浑身是劲。在石厂的日子里,父亲拿酒精的硬度和石头的硬度比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父亲醉在山林里,也醉倒在那些坚硬和冰冷的石头上。父亲病重时告诉我,他的“家”就在后山的山林里,那里有他的父亲和母亲。

2024年10月11日早上28分,父亲放下了他那些朝夕相处的钢钎、铁锤、铁楔,走进林地,与石头融为一体……往后,父亲与石头的对话就更加密切。

我想,父亲是在另一个世界与山、与石头对话吧!只要有山,有石头,父亲应该不会孤独。行走于异乡的我,也会时常想起那山、那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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