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江支流龙川河浸润的武陵腹地,朱良德用几十年时光完成了一场精神的洄游。从《稻草哲学》到《像河流进入生活》,这位石阡诗人始终保持着对土地的谦卑姿态,他的诗行如同乌江两岸的吊脚楼,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构筑起独特的生命诗学。当城市化的挖掘机轰鸣声穿透山谷时,他的诗歌却生长出比混凝土更坚韧的根系。
液态的乡愁:自然意象的双重编码
在神仙洞与鸽子洞之间
一台挖掘机将声音压得很低
并不影响它继续向下挖掘
……
缓缓地漂向远方
我们有理由相信
它能游进更大的江河和湖泊
我希望这是一首诗的开始
朱良德笔下的河流既是地理的胎记,更是流动的时光容器。在《河闪渡》中,漂流远去的饮料罐与现代挖掘机构成复调叙事,青铜时代的濮人洞穴与塑料制品在诗行中碰撞出历史的多重褶皱。诗人敏锐捕捉到这种文明的层积现象——被碎石击打的草木依然萌发新芽,正如被工业文明冲击的乡土记忆仍在词语间隙倔强生长。这种对自然意象的双重编码,使他的乡愁超越了简单的田园牧歌,成为液态的、动态的文化记忆载体。
缓慢的一天,从风中的银杏叶开
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停下脚步,路边的小树林
已长成参天大树,密密匝匝的
银杏叶撒落一地
坐在树林里的一块青石上
整个下午,我都心事重重
一阵风,一束微光,一株大银杏树
大面积的落叶聚在一起
它们落在地上草丛里、青瓦屋面上
像一个人在大山里的自言自语
银杏叶的飘落轨迹暗合着诗人的时间哲学。《缓慢》中,那些“聚在一起的落叶”在青石板上拼贴出存在的年轮,个体的孤独叙事与集体的历史记忆在落叶的旋舞中达成和解。这种对微小事物的凝视,让时间显影为可见的物候变迁,使乡愁不再是凝固琥珀,而是持续流动的精神河床。
草木的修辞:生命诗学的在地性建构
一段时间,我忧心于树桩的干枯
再也长不出新绿。后来
山里草木葱郁,鸟鸣山幽
我沿着深山的小溪逆流而上
一条山路已荆棘丛生,我从山脚爬到山顶
再从山巅下到谷底,在一次攀爬中
我看见,一棵树桩长出了新枝
像春天,再一次在它的体内醒来
树桩意象在朱良德诗歌中形成独特的修辞体系。《春天在一棵树桩上醒来》展现的生命奇迹,暗合着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存在哲学。干枯的树桩与萌发的新枝构成辩证的镜像,这种在绝望处生长希望的叙事策略,恰是武陵山区民众千百年来生存智慧的诗意显影。诗人将个体命运投射于草木荣枯,创造出极具在地性的生命寓言。
天色渐暗,我向密林走去
风吹过枫树林,也吹过我
树下矮了又矮的身影
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
铺满了我跌跌撞撞的童年
我放慢了脚步,一个路过黄昏的人
匆匆穿过枫树林,我想喊住那个身影
又怕触碰忧伤的记忆
红枫古道上的童年剪影与靛蓝染布中的文化基因,共同编织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诗意图谱。木偶戏“方寸之间的生命”与春牛“走遍春天的足迹”,这些传统文化符码在诗行中重获呼吸。朱良德用词语的经纬修复着濒临失传的手艺记忆,使诗歌成为非遗活态传承的另类路径。
天子山,来得最快
散得也最彻底的,是那些雾
它们向树林漫过来,向车窗漫过来
最后,漫向了天际
像汹涌的海水渗入沙滩
那些砂岩柱和砂岩峰,一座连一座
像是孪生的,它们的美
一一呈现出来
此刻,最引人注目的
是前方的一座石峰,峭立云端
恍若仙女散花,风一吹
就鲜花满地
天子山的雾霰在朱良德笔下具有现象学意味。那些“来得快散得彻底的雾”,恰是现代人精神漂泊的绝妙隐喻。当城市化进程将无数“乡愁患者”抛入身份认同的迷雾时,诗人却在砂岩峰林间找到了稳固的坐标系。这种对地理景观的现象学书写,实则是为漂浮的现代灵魂寻找锚定的港湾。
《母亲》:
她的一生历尽喧嚣
她常常独自来到广场的一角
这里人声鼎沸,人间的声响无时不在
车辆的疾驰声,不绝于耳的叫卖声
此起彼伏,也许
她会在某个喧嚣的间歇
和那些迟缓、苍老的同伴
聊聊人生
《致父亲》:
你头上顶着月光的霜迹
在稻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忙碌的样子
像月光照见大地上茫茫的寂静
那时,我还不能理解
你正疲倦地穿越生活的艰辛
父母的形象在诗集中构成沉重的精神地标。母亲在广场喧嚣中的孤独剪影,父亲月光下“深一脚浅一脚”的疲惫身影,这些私人记忆的书写超越了个人叙事,成为整个农耕文明挽歌的缩影。朱良德用诗歌搭建起记忆的祠堂,在电子屏幕闪烁的时代为传统伦理保留最后的烛光。
在这个加速度的时代,朱良德的诗歌如同乌江的漩涡,在回旋中积蓄着突破的力量。他的写作实践证明,真正的现代性从不是对传统的粗暴割裂,而是像河流接纳支流般完成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当诗集最后一页合拢时,我们听见的不只是武陵山区的溪涧潺潺,更是整个汉语诗歌传统在当代的绵长回声。这种回荡在词语深处的文化记忆,或许正是抵御现代性冰原的最后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