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斯汀奇站在一座坟墓前。他先用镰刀一点一点地割开周围丛生的野草和附在墓上的藤蔓,在斩断了一堆又一堆草藤之后,终于清理出一尊粗糙的石碑。他拿出铲子,开始拼命掘墓,在掘出了一堆半人高的黑泥土后,将双手伸进墓穴中翻找。
三十年前,斯汀奇第一次说出自己想当作家时,便遭到了父母的反对。
“你不适合做这个。”“没有稳定收入的职业是荒唐的。”“以后不好成家。”“难以在社会上生存。”
斯汀奇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说了自己想当强盗之类的话。
后来,便如水中的树叶一般过去了,他以普普通通的成绩毕了业,经熟人介绍在一家电影院干售票员。售票员看电影自然是不必买票的,这些年他看了数不清的电影,只是电影中精彩纷呈的世界在他看来总有些光怪陆离,看不真切。不卖票的时候,他常在电影院门口看廊外城市的雨,仿佛那不大不小下个不停的灰色的雨才是他真实生活的写照。
几天前,斯汀奇仍旧在廊下看雨,他看了一眼手表:电影还有三十分钟结束,这意味着自己还有四十分钟的闲暇。一位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斯汀奇则起身走到院中,他来到男人坐过的位置,将男人没喝完的饮料收走,因为他知道,男人不会再回来。
十年前,斯汀奇注意到这个人,他每次总是在电影结束前提前离开。“为什么?你不好奇故事的结尾吗?”十几次擦肩而过后,斯汀奇终于忍不住问。穿风衣的男人停下来,院里树叶飘落。
男人离开了,呼呼的风卷着斯汀奇单薄的工作服,天空飘过一张白纸,斯汀奇回忆着男人说过的话:“未完结的故事,才有无限可能。”
多次见面后,斯汀奇渐渐和男人熟识了;有几次他们聊起小说,斯汀奇发现,自己看过的故事,对方大抵都知道,只是结尾截然不同。一细想,大抵是这家伙没有看完,可是对方给的结局总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细节丰富,听起来煞有介事。细问之下,才知道对方是一家报社的编辑。
一天夜里,两人依旧没有看完电影就从院里出来,一个是因为不想看到结局,还有一个是因为已经看了太多遍结局。斯汀奇喝了点酒,向编辑述起自己三十年前的往事,说到自己曾经或许也将会成为一个作家或编译。他望向天上的月亮,说:“真羡慕你啊!如果把人比作月亮,普天之下又有几轮满月呢?永远在路途上奔跑着追逐着残缺的月亮,这才是多数人的一生!”
编辑接过酒杯,饮了一口,对曰:“满月只有一瞬,残月才是长久的。月满就会亏损,未满的月亮才有明天的希望。”
在斯汀奇还在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时,唤作编辑的男人已经起身离开了。
几天前,编缉与斯汀奇再次聚在一起喝酒,只是这次是在医院前,而喝酒的人是编辑。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满月!人们徒劳地对着残月挣扎。”编辑用沙哑的喉咙喊着,“我的故事完了,我身上的血液和笔下的墨水都要终止了,没有什么比让一个人同时经受两次死亡更痛苦了!”
斯汀奇坐在旁边一语不发,他几乎忘了之前那个有着无比冷静和非凡的智慧的人是谁了;而眼前这个狂嚎的人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他沉默地吸完了一支又一支烟。
后来,编辑生病死了,他未完成的作品成了断章,像一条被斩断的龙。
这天夜里,精疲力尽的斯汀奇终于掘尽了所有的土,从中清出一只锈蚀的箱子;他一点点扫去箱上的尘土,然后郑重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旧作文本。
这里埋葬的,是他曾经的梦想。在灰色的细雨中,他对着天空中残缺的月亮喊道:
“你未完成的作品,我来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