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浸透武陵山褶皱时,红岩村的梯田像摔碎的铜镜散落山间。老村长谢春生蹲在田埂上,指尖捻着冰凉的泥水,远处乌青的云团正顺着麻阳河往寨子压来。
“谷雨前插不下秧,秋后就要饿肚肠。”身后传来烟锅敲打草鞋底的声音。春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田七公,寨里最老的“活路头”,他那杆黄铜烟锅在青石板上叩出的调子,比县文化馆的土家咚咚喹还要准。
“七公,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春生望着水田里漂浮的蓑衣草,去年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在田边装的红外摄像头正闪着幽蓝的光,“谢阿婆家五亩田还没开秧门,她孙子在广东厂里回不来……”
话没说完,山梁上传来唢呐声。春生直起腰,看见七十四岁的谢阿婆拄着竹杖往田里挪,褪色的蓝布衫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手绣的土家八宝纹。她背上竹篓里装着新蒸的社饭,艾草混着腊肉的香气漫过梯田。
“春生啊,”阿婆颤巍巍地掏出红布包着的秧苗,“你爷爷当活路头那些年,哪年不是‘换工帮’的调子一响,全寨的蓑衣就都往田里飞?”她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春生掌心,那里躺着三粒朱砂染过的谷种——土家人开秧门的古礼。
暮色将倾时,春生敲响了村委会的老铜锣。锣声撞在吊脚楼的青瓦上,惊起檐下避雨的燕子。第一盏马灯亮在田七公家的阁楼,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星星点点的光从十八栋吊脚楼里淌出来,汇成一条光的溪流。
“开秧门啰——”田七公的唢呐撕开雨幕。十七个穿棕蓑衣的身影踩着鼓点跃入水田,其中有握着智能手机直播的春生堂弟,也有在东莞电子厂练就快手速的邓二嫂。泥浪翻飞中,不知谁起了头: “三月栽秧行对行哎,郎扯稗草妹插秧……”
暴雨是在子夜时分砸下来的。春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看见谢阿婆蹲在田埂边,用枯瘦的手臂拢着三根黄香。香火在雨帘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带他在祠堂看到的“稻魂灯”。对坡突然亮起一片雪白——是邓二嫂举着充电式探照灯,她去年用直播卖糍粑的钱买的“新农具”。
“东边田缺要堵!”春生刚要转身,就见堂弟已经蹚着泥水冲过去。年轻的后生们不知何时排成了人墙,一捆捆扎好的稻草在臂弯间传递,恍若当年“草龙求雨”的阵仗。雨声中, 田七公的唢呐越发高亢,六十多岁的老把式们竟在泥泞里跳起了茅古斯,兽皮裙上甩出的泥点子都带着远古祭祀的韵律。
当最后一株秧苗没入泛着涟漪的水田,云缝里漏下月光。谢阿婆的姜茶在铁锅里咕嘟,十八个粗瓷碗轮流传递。春生望着月光下新插的秧田,忽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总说“秧苗不分姓”。那些在暴雨中传递的稻草、在泥泞里相搀的手臂、在镜头前后闪动的笑脸,不正是武陵山最古老的密码?
山脚下,麻阳河的涛声裹着栽秧歌的余韵。春生摸出手机,给在广东打工的谢家孙子发了条视频。镜头里,谢阿婆和田七公正和大家边插秧边唱《薅草锣鼓》,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映着月光,像极了风雨中不倒的稻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