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幸福时机,去爱和被爱

作者:罗小亨

“抓住幸福时机,去爱和被爱!”列夫·托尔斯泰如是说。“爱”是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也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亘古不变的追求。

孟子认为人性本善,人生而有四端之心,人生来就应该“爱人”。可是,我们该如何去爱人呢?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我们提出了这个命题的可行答案:爱具体的人,而不是爱抽象的人。

具体的人何为,抽象的人又作何解?具体的人,就是作为实体而真实存在着的人,可以是与我们朝夕相处的亲友,也可以是倾盖初逢的陌生人,总之,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抽象”与“具体”相对,是不存在于现实、只存在于我们头脑中的观念;它是一种思维方式,同时也是我们认识具体的事物之后,进一步归纳而得出来的超越个体和种类之对于事物的总的认识。比如马克思的“物质”,就是在将所有具有实体形态的物质概括提炼后抽象出来的概念,它具有不依赖人的意识而存在、并能被人的意识所反映的客观实在性。“抽象的人”就是忽略差异,聚焦共性,提炼出人类本质的一种关于人的观念,也就是人们想象中的作为概念而仅仅存在于头脑中的“人”。

人总是在不经意中爱着抽象的人,这是由许多原因造成的。

首先,抽象的人总是理想化的。作为观念的人不具有实体,它存在于人的想象中,具有理想化特点;而真实的、具体的人总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所以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有远离人类,才会爱上人类”。当我们谈论“一见钟情”的时候,并不是指我们在第一眼见到了某个人的时候就爱上了这个人本身,而是对方身上的某种气质与自己的想象相耦合,于是我们的大脑分泌出多巴胺,让我们误以为我们爱上了这个人,实际上我们爱上的是我们想象中那个理想的抽象的人。这也可以解释现在乙女游戏风靡的现象:乙女游戏一般是指以女性群体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类游戏,许多玩家在现实中总是对男性嗤之以鼻,甚至到了“厌男”的程度;但是一旦到了游戏中,却可以衷心爱慕着那个“纸片人”,因为她们爱的是游戏里的那个想象中的“抽象的人”,所以可以为屏幕上由程序代码设计出来的画面而小鹿乱撞、心花怒放。

其次,我们用以进行抽象思考的语言会削弱直观性。人类对于抽象的理解和想象,是由那些描述抽象概念的语言所激发出来的。在文学中,中断现实生活经验、进入一个艺术想象的世界,是文学能够给予读者形象感的来源。这不仅是说作家在创作时,抽象思维占据重要地位,需要对现实经验进行抽象的超越和提升;而且对于读者来说,在阅读作品时,通过语言对人物进行抽象的想象也是感悟人物形象的重要心理活动。

文学的表面形式是感性的,而其深层则由抽象的理念构成从而来保持它的深度。当代著名学者乔治·斯坦纳在他的《语言与沉默》中指出:“一种对于文字生活的训练有素而坚持不懈的献身以及一种能够深切批判地认同于虚构人物或情感的能力,削减了直观性以及实际环境的坚利锋芒。”所以,“相比于邻人的苦难,我们对文学中的悲伤更为敏感。”也即是说,相较于具体的人,我们更容易被文艺作品中抽象的人的经历所打动。我们有多少次因为“汤姆叔叔们”(控诉美国黑奴制和种族歧视现象,由美国斯托夫人所著长篇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人物)受到的歧视和非人遭遇而愤愤不平,不忍卒读,在现实中遇到了有色人种却避之不及?我们同情着《出走的决心》里的李红,她作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被束缚在父权编织的名为“家庭”的牢笼里,一次一次地挣扎,如同蚌肉一样等待被宰割,在最初的反抗过后仍然没能钻破渔网;可是我们有多少次在家里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她劳作的果实?

第三,社会结构异化导致了人的抽象。“异化”本为德国古典哲学术语,黑格尔用“异化”表示本质向存在、主体向客体的转化关系。费尔巴哈则用“异化”表示人的本质的二重化和颠倒,认为宗教是人的本质之虚幻反映和自我异化。马克思批判吸收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异化思想,提出了劳动异化理论,即工人生产的产品以异化存在物同他的劳动对立,工人的劳动不属于自己,劳动成了维持个人生存的手段,这就是劳动的异化。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进一步指出,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异化”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现代人被抽象为功能角色,人的价值被量化为数据符号和货币,人与人之间的联结被削弱。在社交媒体发达的今天,我们了解一个人总是从认识与这个人相关的符号开始的:对方的微信头像和用户名,MBTI性格类型(即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是一种人格类型评量工具,由卡尔·荣格的类型理论发展而来,表明人们天生在感知和决策的方式上存在不同心理偏好),星座……在我们真正接触这个人之前,我们已经通过这些抽象符号在心里构建出了这个人的形象。也正因为如此,“网恋”才可能发生,而且甚至比现实中的恋爱更让人“上头”。

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只爱着“抽象的人”。

观念是对现实的拙劣抽象,它会掩盖甚至割裂事物的实质。现实是动态发展的,而理念与现实总是不同步的,所以抽象的理念是不可靠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通过迷宫般扑朔迷离的叙事,暗示抽象理念(如时间、宇宙等)的不可靠,我们应该依赖具体瞬间的感官体验。法国思想家卢梭提倡自然主义的教育观,他认为“教育应该顺应自然天性”,而“把我们的孩子看成抽象的人,看成总是被人生偶然事件干扰的人”,强调父母对孩子的亲自教养;他呼吁公民的责任,主张构建理想公民。可是他自己却抛弃了自己的五个孩子,并将养育的职责推卸给了公共育婴堂。尽管他在《忏悔录》中强行为自己辩护:“想到把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没有教养的家庭里,会越养越糟,我便浑身发颤。放在孤儿院去受教反倒危险小得多。”但抛弃孩子带来的良心不安始终像个幽灵回荡在他的灵魂之中,晚年提起这个问题时他不再显得满不在乎。贫困的现实造成了他爱着“抽象的人类”却抛弃了“具体的人”,并且企图以此为借口获得伦理道德上的豁免。

因此,将抽象概念极端化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依赖于对抽象的人的想象,会造成情感空心化。“空心化”最常见的语境是“农村空心化”,指的是农村人口、经济、社会等向中心地区集聚,边缘地区的系统性功能减弱。这个概念逐渐从社会结构层面的所指扩展到了心理层面的所指,也即情感空心化。情感空心化是一种“空心病”,它是指本应由人际关系所带来的情感满足、自我认同、人格健全,由于社交的虚拟化而造成了情感空缺、感觉麻木和自我价值丧失。在商品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于是人们越来越沉迷于虚拟社交,企图通过虚拟的社交来填补心灵的空缺,却在这个过程中进一步将现实世界推之门外,变得更加封闭,对待现实也更加冷漠。许多人不愿与现实的人有过多接触,这不仅增加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也造成了心理的深深沟壑,于是他们通过在网络上进行抽象的狂欢,来逃避真实的情感需求和心理困境。可是,情感的重量不在虚拟空间的点赞数,而在真实世界的呼吸与触碰中。一个真实的拥抱,永远比社交媒体上一百次“拥抱”的表情,更能让人摆脱存在的危机。

用理念审判具体生命,反而会背离爱的本质。在英国作家哈代的小说《苔丝》中,幼年的苔丝遭人诱奸,她在新婚之夜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丈夫克莱尔;克莱尔深受打击,对苔丝生出厌恶和轻视——他说:“这种情况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你过去是一个人,现在却成了另外一个人。”这说明,他爱的从来都不是苔丝这个人,而是将自己理想中的品质投射到她身上的那个抽象的人。在他心目中,苔丝是善良的、勤劳的、美丽的,最重要的一点,她是贞洁的;他以前口口声声说他爱着苔丝的一切,可实际上他只爱她符合自己想象的那一部分。一旦对方不再符合自己的想象,他马上就将她打入地狱,毅然决然地离她而去。他是导致苔丝悲剧结局的重要原因。人本身是不完美的,如果将人抽象为概念,并作为事实对人进行价值评判,就会陷入社会认知层面的自然主义谬误,这是理念对道德的殖民。而爱的本质在于,通过具体实践将生命的孤独转化为共在的勇气,在缺陷中培育完整,在有限中触摸无限。

因此,我们要“爱”具体的人而不是抽象的人。

具体的人是真实的体现,而真实是生命力的外显。纵观中外文学长河,留下浓墨重彩的,无一不是具有悲剧意义和性格缺陷的人物之作品。《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虽然最初延宕游移,却最终以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壮举回答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人应该为美好理想的实现而生存;《红楼梦》中的王熙凤,既有精明能干的一面,又有残忍跋扈的一面;《飘》中的郝思嘉在艰苦的战争烽火中,从一位刁蛮任性的富家小姐,成长为独当一面、雷厉风行的当家人。这些作品描绘着人生的不完整、人性的不完美,创造了堪称永恒之美的价值,在人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自由选择中,实现了精神的升华。阅读这些作品,往往比阅读一些具有毫不压抑的故事情节、没有性格缺陷之人物的作品,给人带来的心灵震撼要大得多。这是由于这些具有缺点的“圆形人物”往往是真实人性的镜像,不再是用来推进情节的符号。也即是说,因为真实所以具备了魅力,真实是文学穿透时空的力量之源。同样的,人有了缺点才有真实,才有了生命力,才会有魅力。真实如同璞玉——未经雕琢的粗粝中,恰恰蕴藏直击人心的力量。

爱具体的人能让我们认识自己。歌德曾说:“每一个被正确地认识的新的客体都在我们自身之内打开了一个新的器官。”这一点在社会学上得到了更深入的阐释。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库利提出了“镜中自我”的理论,他认为人们对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他们的自我概念或自我形象——是根据他们对别人如何看待和评价他们的看法和内化而形成的。儿童在小时候通过学习模仿他人的行为来构建自我,我们在社会中也总是通过他人的行为来审视自己的行为,对自己形成价值判断。唐太宗认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并且将这种理论付之于行,虚心纳谏,在国内厉行节约,开创了“贞观之治”的黄金时代,其治国方略被后世誉为“帝王楷模”。他不仅实现了“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战略目标,更塑造了开放包容的盛唐气象,对中华文明演进产生不可替代的影响。

从更高的层次上来说,“社会镜子”还能够让自己在开放与反思中实现自我与社会价值的统一。

爱具体的人能够让我们洞察人性的光辉。人们总是高谈阔论地争辩着“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人是抽象概念的集合还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是原始的兽类还是万物的灵长;却忘记低下他们高高在上的身姿,平视周围的芸芸众生,去体察他们生长中的韧劲和复杂的情感。鲁迅在《一件小事》中写的是,一个人力车夫在拉着他时,一个老妇突然横截到车前来摔倒,而“我”一开始只是认为这个老妇“装腔作势”“真可憎恶”;而在车夫毫不犹豫地搀扶着老妇去到巡警分驻所的时候,“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以“针尖般的敏感”去观察具体的人和琐碎的生活,通过参与之手去唤醒麻木的感知人的能力,再在反思中体悟到兼具光明与黑暗的完整人性,以爱具体的人之眼光去拥抱所有的光辉和暗淡,最终提升我们的生命体验。

爱具体的人是对抗异化、实现自由选择的必然之路。存在主义哲学认为,“存在先于本质”,我们的本质不是先天注定,而是由后天的自由选择塑造的。自由选择不仅是一种先天拥有的权利,而且还是一种将“虚无”转换成“存在”的途径。人生如画纸,自由选择如画笔,我们以对生活的感悟为颜料,挥动着五彩的画笔,在画纸上挥斥方遒,经年累月,最终完成一幅名为“意义”的妙染。在充盈着虚假完美的假象中,我们不能被动地接受理念的投射,而是要通过爱具体的人来对抗人与社会关系、人与他人关系、人与自然关系以及人与自我关系的全面异化,使人向本质回归。即使处于荒诞之中,也要有拥抱不完美的勇气,摆脱“他人即地狱”的困境,开拓“他人即救赎”的人际关系,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实现存在主义的自由选择。

“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生命处于不断运动之中,爱具体的人是一次修行,将理念落地为对他人真切的关怀,我们终将体会到,生命的魅力浸润我们的心灵时所带来的沁人心脾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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