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珠小珠烟尘埋

作者:朱晓乐

铜仁锦江螺蛳壳

《清明上河图》(局部)

晚清民国时期的香铲

晚清民国时期的墨盒

宝古佬的撅

2024年冬天的一支枯荷,插在清代一个青花喜子罐里,居然过去了365天没有烂掉,还是那么精神矍铄地送走了我在春天折来的红梅、夏天打来的朱顶红,和秋天抖落的金桂。

这个大雪的节气,没有雪,方便去掐了几丛不知道名字的杂草,衰败的干叶上一个个小小的类似皂荚一样的小蚌壳一样的果实,也别有一种野趣。当然,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们也会渐渐落掉。最后应该还是干枯的莲蓬,会继续待在清代那把雕花的灯挂椅上。

椅子太老了,我也不敢坐上去。在空空的书房里陪伴着我——应该是我陪伴它吧,时不时为它抹一下身上的灰尘。也不懂怎么保养这个老态龙钟的木头,想移动一下都不敢在地上拖,因为那样,四脚都会脱下很多一捏就碎的木渣。那是一种深深的黄色的木渣,我以前想拿来做一根线香,心里幻想着二百年前的木头要是被火焚烧一下,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后来发现自己并不会做线香,便只好收集起来,细细地铺在宣德炉的盘香上面,看袅袅娜娜青烟散开在空间里,微熏着壬寅年写的蝇头小隶《心经》条幅。过去看电视剧《五月槐花香》里面给书画做旧,好像也是这样的。只是民国时期的人,耐得住性子,会悄无声息地在香的袅绕中,摆几年才拿到琉璃厂,说是明代文人所作,便于卖给洋人一个好价;其中还会拿米虫去吃出几个天然小洞,好像流传有序的样子。

我是无聊地只是作为书房的装饰,没那么大的能耐。中国很多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是一门绝学,都是旧时文人雅士们无用的学问,比起经世之学的八股,在正统人士眼里不屑一顾,只是他们心底里暗自痒痒地想做作一下风雅。现在没有这样的事情了,地摊上的明清古画基本都是印刷可以做成的事情;只是喜欢古玩的嗜好没有断代,让一波一波的达官贵人上当,只要价格低,也算不了伤筋动骨的痛。

我认识一个收藏的朋友古君,一天电话给我,说他要发大财了,最近一个领导出事,家里亲戚悄悄顺出一幅《清明上河图》;他多次上门求购,对方才割爱,价格也不贵,小几万块钱搭一件飞天茅台。

我想,这个人也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也脑子进水了呢?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是读过博士的宝庆府大学教授——莫非真的是读书读傻了吗?

电话里我却不敢这样说,免得对方说我是负能量,属于见不得别人好的那种。就呵呵呵地说那好那好。《清明上河图》明清仿品也多,也说不清楚真真假假,台北故宫收藏的都是明代仇英的仿品。心想对方说的大人物是府台级别的人,送礼的人应该不敢乱来自毁前程;就是民国仿,也是好的。一起约了个风轻云淡的好日子,就在水府庙一个茶坊雅室,看他拿了一个金蛳楠木盒,非常讲究地还套了一个青布碎花套子。再小心翼翼地徐徐打开,透过那副超薄水晶镜片的金鱼眼,都鼓出了哗啦啦的票子声,让我喝进嘴里的茶水都差点喷了出来:脏兮兮的工业绫布,机器加了一笔歪歪倒倒的铁线篆“清明上河图”落款赵孟頫,一堆杂烩,不伦不类的比重庆火锅还火锅。也不敢说假,毕竟面对读博士出来的教授,我也只能把打死的苍蝇往嘴巴里吞。

我想的倒不是画的真假,只是觉得在现在这个经济不好的年成,很多人打工都已无地方可去,都在勒紧裤腰带过紧日子,这个小老先生,旱涝保收每个月万把块钱的工资收入,居然还要想着以此发财致富,让我这个半百老头都不知道该怎么诠释发财的概念了。

事情过去了两个月,古君又一次电话给我说,上次说的那幅《清明上河图》,上海一个拍卖公司估价八百万,说可去新加坡拍卖,只是要他交二万元手续费。国庆节儿子刚结婚,手头没有二万现金,要我借给他,一毛钱一个月的高利息。我忙说,我也没有啊,二万又不是二百,发个微信红包就可以解决的事。不承想,我的拒绝,成了他逢人便说的“抠门”,坏了他发大财的大事。二十多年的交情,就在二万块钱面前,坍塌得一塌糊涂。其实我也是想救他一把,只是没能懂我的帮助。

人就是这样,喜欢好高骛远,八百万那是一个药,二万才是现米米。江湖的套路,从唐宋开始流行收藏以来,好像从来没有变化过。只是人性的财和才,好像和读多少书没有关系。一个人能够好好吃饭睡觉本来是很美的事情,身外的世界总是不切实际地干扰你,让你在菩提老祖的斜月三星洞里待不下来。

宝庆府人的撅,是有历史渊源的,过去让石达开都吃过亏,古君博士的爱财之心,应该也是宝古佬的另一种撅吧。

捡漏“琴书侣”

运气好的时候,就不仅仅是运气,而是气运。

逛抖音直播间,现在是生活的一个部分。对于喜欢淘宝的我,无疑又多了一个捡漏的途径。用不着奔波劳碌,手机在手,滑动一下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宝物落进手里来。

曾经心心念念的铜香盒,走南闯北地寻找,都没有个踪影,心里想多了,老天爷也会保佑。却不料,2024中秋即将到来的9月开头,在河北威县一个老家具抖音直播间,旧木案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睛,打字问了一下:

“哪是什么东西呀?”

主播不屑地说:“墨盒。”

墨盒?我就要主播拿起来给看看,一看底款“琴书侣”,心里竟猛地紧了一下:那金石气十足的韵味,大开门的“琴书侣”款。就问主播要多少钱。

主播说,这个墨盒要600块钱,是几年前去山西淘的货。

我一听就知道是个大漏,这肯定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炉瓶三式”之铜香盒。

多年前在怀化古玩城淘得一只宣德炉,后一直想模仿古人也配一套“炉瓶三式”,无奈天不遂人愿,深圳广州厦门成都都没有缘分遇到,莫不是真应了古人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至理名言?凭着多年学习明清香道雅器的心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琴书侣”款的墨盒,因它是明代吴邦佐制宣德炉的款识,文房案头供赏之雅器,用在民间实用性的墨盒上多少有点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落寞。

就知道主播对明清香道“炉瓶三式”的知识面不够广,马上就砍了一手价,给主播说“200块钱让给我”。主播说:“本钱就是500块钱呢。”我试着说那450包邮给我好吧。想不到主播还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我也搞不懂主播淘来的真实价格,不过想到古玩行开张吃三年的神话已经成为传说,450块钱在我内心也觉得的确是稍微高了点。但是好物不等人,平常心买不来平常物,也是因果的轮回吧。

几天后,收到快递,一拿沉实压手,一量直径9.5公分,高度4.8公分,电子秤称一下930克,乖乖,近二斤重。晚清民国的铜墨盒基本都是薄铜制作,哪里有二斤重的墨盒呢。拿着写字也累人的。盒底铸款“琴书侣”三字倒是金石气浓郁。盒盖上浅刻八卦周易乾坤歌为铁线篆,颇具明代大学士李东阳遗风。乾、坤、离、坎、震、艮、兑、巽八个字为明清錾银工艺的手工双钩錾刻,精工细琢,犹如一幅翰墨浮动的书法小品。

香盒整体造型典雅,暗合古制,不事雕琢,起一道玄纹,颇具汉代奁式炉的古韵。用料厚实压手,铜质精良有紫金之色,口盖严蛳合缝又可转动如流,包浆厚实,用料舍得,使用痕迹明显,盖边沿还有丁点刀削老痕,定是旧人看这么个小东西,居然近二斤重,误以为含金。如此大雅小器,应该是明代文人雅士定制之物。

山高路远,总有一个东西在等着你,这是不是正能量吸引力法则呢?

恍惚间,我看见数百年前的某人,书斋里,琴书为侣,参禅悟道,弥漫缭绕的神仙气,百年一瞬,空留下“寂寞沙洲冷”的一声叹息。

“花钱”香铲

玩香就还要有香铲,香铲的作用在于清除香灰和抹平香粉。以前有个普通制式的,不知道丢什么地方去了,心里一直惦记着再买一个。无奈物件难寻,价格虚高就舍不得买了,一般造型非常普通的货色也要好几百;稍微入眼,造型好一点的最低价格也是千元往上走。价格不谈,关键是看上去市场上基本都是新的,好不容易偶尔见到老铜香铲价格高造型也普通,又提不起掏钱的兴趣。

清明后去怀化,依旧是老一套,古玩城溜达溜达,几十年来已经成为我基因排列的方程式了。对于喜欢淘宝的人,怀化好,古玩城就在火车站边上,几步路就到。为了香铲,我经常去各地古玩店,因为执着于香铲而古玩店也不是经常有货,我反而成了不买东西的熟客;来的次数多了,老板们都不要我开口问,直接说没有香铲。反而让我有点诧异得不好意思。

我是相信运气的人,几年前在怀化买了个宝鼎款的雪花金铜炉子,就与怀化结下了铜缘。当然,得寸进尺地也就萌发了配齐一套炉瓶三事的念头。还好,品香筷子鎏银有缘从四川一个藏友处获得,非常满意。然后又遇见了很多铜筷子,就是没有心仪的香铲出现。也不知道是我说话不标准还是本来就没有:我每次用“铜普话”问店老板有“香铲没”,都听成是有“香肠没”,每问一次都要作一番比划——文房首器的雅物在我口头成了食物,搞得我怪难为情的。

幸好,怀化收藏家协会钱币收藏的一家门店,领会我的意思,满足了我圆梦香铲的夙愿。老板听我要香铲就拿出一个递给我,一看就制作考究,铲柄是清代“天下太平”,和咸丰重宝当十宝桂局的满文连成一个宝葫芦花钱造型,一看就惹人喜爱。我拿着仔细看了看,手感舒服大开门的晚清老物件。“花钱”制式,旧时应该是大富大贵家庭红袖添香夜读书的香炉用品,用料厚实,也非一般普通物件那样单薄。老板说收了一年多,一直摆在案桌上。应该是土里薅起来的,要是传世的包浆浑厚,曾经想把花钱凿下来当钱币卖,可是因为是出土的品相不好,就一直甩在哪里,要是有把玩的包浆,就有卖相了。我说不要紧,我天天把玩,几年后不就有包浆了吗。老板也是同道中人,没有见我特别喜欢而漫天要价,一番交谈最后欢喜地收入囊中。拿到手里细看,香铲柄杆上还刻有“悠扬阁造”的戳记,以至于百年后于我的把玩里又平添了一番思古之幽情。

的确,有心人天不负,对于炉瓶三事雅玩的物件,一样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来品,感悟着过去触摸着将来;而快乐正好就停留在现在,这种内心的愉悦,谁不希望拥有,谁又不喜欢呢?

锦江翠螺蛳壳

铜仁八官溪,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八个做官的退隐江湖隐居山林的地方。初冬的锦江河正是枯水季节,浅浅的样子,要是不因为宽宽的河道,更像一条溪流,面对涓涓河水翻卷起一圈圈雪浪花,没有一点留念的流逝,与天空,与人群,两条笔直的平行线;看着就要有交汇的一个点了,却在拐弯抹角的一个角度,完好无损地呼啸而过,情深缘浅,有点伤感地在阳光下演绎着孤独的美。

我趁着好天气,寻思可以找一二块奇石,特意选了这个阳光明媚的时间,坐公交车来八官溪,而河滩上正好有一对情侣流连其间,在一撮撮芦苇荡边也四处寻找着锦江石——应该是梦想有一个纯天然的石头缘定三生,作为前世记忆的信物,看看石头的纹理是否有两个刻下的暗号在铜仁这个小地方遇见。

梦应该是夜晚的专利,大白天做梦,就是白日梦。我看着那对情侣,在鹅卵石铺出的滩头上,寻寻觅觅,就知道结局应该是个零分:缘分也好,前世也罢,其实都是迷信,是人心在作怪。两块钱的公交车,想只投五毛钱就想上车,肯定是要被驾驶员盯着的眼睛看见,不说羞辱的话,也会被喊下车,说:要二块钱,五毛钱不够。这才是现实主义的生活。只是那些傻傻地喜欢幻想一下的人,才荒唐地认为人间处处都是爱。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跳到我眼前。看着那个有点浑浑圆圆的男人手里拿着块石头,中大奖似的,朝着女子摆舞。因为身体肥啾啾的,奔跑过去就显得有点东倒西歪;而那个女子好像一点也不嫌弃那个肥子,默默地立在那儿,等着她的男神,满心欢喜地接过那个石头,还一个劲地说是一块玉。不相信,两个还在鹅蛋大的卵石上划啊划,一对凡人居然成了玉石鉴定师。说什么是“锦江翠”,还说有个铜仁第一刀在花鸟市场开了个店,专门捡锦江石做雕刻:黄的是梵净黄,碧色的是锦江翠。就是黄玉和翡翠。想起那个铜仁第一刀,看见这两个情侣,就忍不住想笑掉大牙。感情的骗子就是会编故事,明明一块烂石头,非要赋予些伟大的名词,我想那也是哄哄小孩子不懂事,奇怪就奇怪在那个女的居然也兴高采烈地雀跃起来,还抱起那个肥子转了几圈,倒把我一下子吓倒了——那个弱弱的样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估计是学过武功之类的人,用的是内功。

看着他们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女人应该都是喜欢哄的,就是假话也愿意入心。我是理智的人,毕竟年纪大了,和那些年轻人比不得。我早知道这些地方根本没有奇石,早几十年前,铜仁那一伙喜欢奇石的人都拿挖挖机挖了个底朝天。不过玉遇有缘人,听那两个情侣说是玉,我也不敢否定,看着他们离开了,我还悄悄装着看风景的人,偷偷去看了他们划过的埋在泥巴里的那块磐石。的确上面有深深浅浅的线条,再仔细一看:哇!上面还是潦草的两个人名。都让我有点怀疑人生了。电视上科教频道说好的迷信,怎么在这个冬天来了的时候,把我摧枯拉朽地打回到民国时代,那个每个村口、路边都有土地公公神龛的旧社会了呢?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AI年代了,抖音都被淘汰,大家都玩智能了,我还这样凹凸。固执己见,袋里装牛角,难怪穿着打扮和八十岁的老耄一样,不招人喜欢,成为另类分子,自诩雅士,原来就是一包雅士利奶粉,经不起水泡的。

没有奇石,还好有退水后留下的螺蛳壳:我屋里种了很多兰花,正好摆在花钵里,点缀一下单调的绿叶。硬硬的壳,里面空荡荡的,那个以前软软的螺蛳肉,应该是被蚂蚁吃完了,要不怎么那么干干净净。不多不大,就那么几颗,锦江里应该是鱼的天下,螺蛳非常少,水里有又要被鱼吃,滩上有又要被蚂蚁吃,可怜兮兮的。河道上面是新修的马拉松跑道,人声鼎沸,人流如织,螺蛳壳应该不属于他们,他们都是吃饱喝足了来锻炼身体。螺蛳壳是苦命的,好不容易躲过了鱼的嘴巴,又落入蚂蚁的腹,怎么躲都躲不过被吃的命。

软弱了,怎么办,只有外表硬起来,装着非常强大;蛤装毕竟不是真的强,要不怎么一只小蚂蚁都让你无路可逃呢?

螺蛳壳也是我的命,锦江翠是别人的命,好命歹命都是命;我倒相信迷信了,缘分应该是真的有,要不我特意风尘仆仆地跑来,怎么就没捡到宝呢?无心有心,梦幻泡影,没有了得,就有了失,得失就是活着,死了才一了百了。我喜欢这样的得失,因为我可以毫不顾忌地想我喜欢想的事,去看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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