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就去医院——不是人民医院,是私人牙科诊所。一个牙疾,看了一回又一回,就一直好不了。我已然失去耐心。总不能让人一直忍受这要命的疼痛吧!
这是我在一个寒冷冬夜所下的决心。那一个晚上我都没睡好。辗转反侧,侧卧、仰卧、俯卧,含花椒粒、涂脱敏糊剂、用冰袋敷脸——都不能止住从牙根到脸颊再到头颅,针扎般的,一针一针地扎心疼。
这颗痛牙,发作已半月。那天,先生在烤馒头,我拿起一个就吃。吃着吃着,突然左腮帮子像被马蜂蜇了似的,疼得我捂脸直叫唤。先生坐在火炉边,头也不抬地说:“牙口不好,就别逞能,非要逞强,会惹毛地菩萨的。”
我以为只是硌着一下,没当回事。哪知这颗牙好像和我铆上劲了,当天晚上就开始作祟。初初只是隐隐疼,后来,疼痛加剧,渐渐向两侧辐射,连成一片齐刷刷的疼。再坚强的人也难掩饰脆弱的一面,也只有患过牙疼的人才知个中滋味。不敢吃不敢喝,坐卧不宁,歪着头,捂着嘴,即使把合谷穴掐出青紫,颊车穴按出凹痕,从齿缝间逃逸的,是“哎哟、哎哟”的呻吟。我那可怜样,曾被同事戏谑,“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偏头喝口水,唤爷又泪吟,多吃猕猴桃,补C又治病。”同事喜好中医,常用生活小妙招对付小病小痛。我按她教的方法又按又揉,还吃了好多猕猴桃,事实证明,没有用。一到晚上,就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不得已,去药店买药,正好有中医坐诊。把脉,看舌苔,说是胃的问题,需要调理胃火。拎了一周的中药回家,同样没用。决定去医院。挂了号,按预定时间提前赶到。我先是被进行了一次会诊,评估我口腔内牙齿的损害程度,又拍了一个全部牙齿的CT光片,然后又进行了一次会诊,给出的结果是:牙髓没有发炎,也无根尖炎症,应是牙龈萎缩造成的过敏,建议使用抗敏感牙膏,少用患侧咀嚼过硬、过冷食物,若疼痛持续超过两周,再复诊。
按医嘱,那几天,为了少用牙,我基本不吃水果、米饭,就喝粥,吃面条,还换了医用牙刷,买了脱敏糊剂,改掉横向刷牙习惯。所有一切都是徒劳,牙齿依然火燎般痛。
再次挂号。还是那位医生。她用金属探针轻击我的痛牙,问:“是不是这颗?”我忍痛“呃、呃”地答应“是”。她又用探针敲击相邻的一颗牙,又问:“是不是这颗?”我点头称是。最后,她敲了整口牙,我感觉都很疼。我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哪颗牙在捣乱,所有牙齿都在跃跃欲试。我忍不住用手指伸进嘴里去摸,也要好久才能分辨出哪颗痛哪颗不痛。医生不再理会我,移开口腔灯,走到电脑前,边摘手套边让我看上次拍的片子,说:“从图像上看,你的牙齿没问题,你嘴里的痛,应是牙龈萎缩引起的过敏,这种病症,目前还无法医治。”
“那该怎么办?”
“只有忍。”
我不想再忍了,就问:“可以根管治疗吗?”
口腔科的患者真多。下一个患者被叫号,病者已经走了进来。
“牙髓没有感染坏死,就不必根管治疗,因为到了这一步,就是要杀死这颗牙。牙齿没了牙髓和牙神经,就没了营养供应,也就成了一颗死牙。死牙,懂吗,就好比是一棵死树根。”医生一边让那位患者躺到牙椅上,一边问我,“现在你自己选择,是做还是不做?”
我有点无所适从。既不想再受痛也不愿接受牙齿成为死树根的事实。她的比方打得好,恰当又直接。一颗尚有生命气息的牙齿是身体的一部分,谁都不愿它还有生命活力的状态下成为一棵死树根。医生的话虽然略显生硬,却也让我明白其中之理,于是,心上那点忧戚或者说浓浓的不适感也就消散了。
就这样,在家又捱几天,半夜里疼得要撞墙了,才下定决心,不去人民医院,直接找家私人牙科,即使活牙变死牙,收费再贵,也在所不惜。
我去的那所牙科,是家高级私人牙科诊所,患者很多,需要预约。第一次去,前台热情地接待了我,有茶品,有点心,很不错。患者一人一室,均配一个专业牙科医生和一个护士。医生让我躺在椅子上,问我哪一个牙疼?我说是左侧下边。医生用手中的镊子挨个敲了敲我左下侧的牙齿,又用刮钩在齿缝间刮了一遍,就说:“需要拍个牙片,再根据情况制定个性化治疗方案。”我不想再拍片,就把手机相册里曾经拍的片子拿给医生看。医生仔细看后,说:“你这颗痛牙有一半黑了,是牙神经发炎,需要根管治疗。治吗?”
治!痛了这么久,就是奔着治来的。
几经周折,我终于躺在了治疗的椅子上。闭着眼,恍惚看见母亲正坐在灶膛前,用塌陷的牙床咀嚼艾草粑,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佝偻的身影。此刻,我不过五十出头,牙床却在溃退,牙龈正在萎缩,更年期的潮热一浪紧接一浪……胡思乱想之际,医生已清除完牙中脏物,柔声说要打麻药了,有点小痛,别害怕。我不害怕,就是心里有点难过。和母亲相比,我好多了,我牙疼,还能来医院,而她,任其脱落,哪怕双颊凹陷,无法正常进食,也不会考虑到身体健康、生命质量等问题。
半个嘴唇麻木了。开始打磨。嘴巴被工具拉开,苦涩的药水浸润在舌面上,牙钻在牙釉面上发出的声音几乎刺穿耳膜,我能明显闻到一股切割瓷砖的味道和烧焦蛋白质的味道,还有就是磨出的尘沫加上随之喷出的水迅速汇集到咽喉部。尽管医生助手,在一刻不停地抽吸口腔内的水分,我还是感到喉咙很肿胀,像被堵了块湿棉花,而那些来不及抽走的生理盐水,正顺着棉花往胃里漫漶。
时间被无限拉长,戳、扣、刮、捅的声响让人莫名慌躁。我不是矫情,也不是没有治牙经历,从乳牙到恒牙,我就觉得我的牙齿很不好。特别是孩童时代,家里为了生计,熬制糯米糖卖,我就成天以糖为零嘴,简直当饭吃,以至于上门牙和右上第一磨牙被蚜虫噬出了黑洞。虽然母亲用了很多偏方,将三七粉混着蜂蜡蒸透,趁热敷在牙根上,还找来野花椒让我含,说“虫吃了牙,便不噬心了”。夜里疼得狠了,父亲就带我去村外瓦匠师傅处,请师傅用偏方为我治牙。曾记得,师傅把一块瓦片丢进煤炉,烧到发红时,才夹出来,再往瓦片上倒些香油,然后迅速扣上漏斗,叫我快速含住漏斗嘴,让升腾而起的浓烟熏燎痛牙。这些土方妙法都没能拦住蛀虫,初三那年晚自习,我正在做一道物理题,右下第一磨牙轰然崩裂,半粒牙冠落在舌面上。学校处于城乡结合部,我在一新建楼宇的墙上顺着红色的大箭头找到一家牙科诊所。一把椅子、一张木桌、几把泡在酒精里的钳子、镊子以及自制的棉球,就是牙科里的全部家当。我坐在椅子上,头被医生抱在臂弯里,仰着头张着嘴任凭钳子在嘴里使劲撬拔。回到学校的几天里,牙槽窝一直在渗血,用舌头轻舔伤口,能触到凹下去的一个大坑。医生送的棉球已用完,我死死咬着最后一块棉球,不舍得将它吐出……这些治牙经历,都未让我恐慌,而此刻,我躺在牙椅上,犹如一条缺氧的鱼,拼了命地想浮出水面。可理智告诉我不能动。我全身绷紧,虚汗濡湿内衫,拳头紧握僵硬。
“漱一下口。” 没了电钻声,医生的声音很轻柔。我满心欢喜,以为到了终场,忙撑着扶手坐起身,用一次性杯子接满水漱漱,向牙椅上的痰盂吐出好几口血污。这不过是暂时的休息,连中场都不算,就又躺回到椅子上。如此反复多次,感觉自己不是在口腔医院,而是身处修罗道场,凤凰涅槃也不过如此。吱……嘎……咿……细小的钻头吱嘎响,仿佛冰层在钻头下迸出的蛛网纹,又如锈蚀的铁钉在锯齿上拖拽的声音,那种牙釉面与金属触碰的响声,震动颅骨,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终于,在电钻不懈的努力下,几乎用了二三十分钟的时间,腐坏的组织被去除,牙体腔被打通。在这个过程中,即使医生不时停下来,轻声询问我的感受,或者安抚我的紧张情绪,我还是觉得整个过程让人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好在,终于历尽艰难,做完了根管预备和消毒,才用棉球临时封住牙洞,嘱我七天之后再来。
我以为,有了药物的消炎封杀,牙神经再不会兴风作浪了。殊不知,回后的第二天,我的牙从隐隐的疼到跳跳的疼,整个人都不好。问医生,说是正常现象,先观察两天。夜晚比白天更厉害,回到了最开始的那种针扎般的疼,不能碰,不能叩,更别提咬合了。只得再去医院。医生用刮勾把上次填充的材料清除后,又用器械伸进牙洞戳,戳得越深,疼痛感越强烈。我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眼睛闭得死死的。医生安慰我,别怕,坚持一下,是牙神经没拔除干净,现在把它全部拔掉就好了。医生温柔的声音很治愈,我心轻松了不少。当拔完第三根牙髓、上药填充之后,我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在做临时牙套,我有些好奇,想看看被锉了的牙齿到底是啥样,就拿过台面上的圆镜,镜子刚对准嘴巴,右耳侧突然“咔嗒”一响,像生锈的门轴突然被推开。试着再张合两下,又是一声“咔嗒”响,跟老木楼梯似的咯吱咯吱。我有些懵懂,忙问是何故?医生告诉我,耳侧旁边有个小关节,像扣子,如果嘴巴张得久了,扣子就会松开,多张合几下,又会扣上。啊,太幸运,“惊掉下巴”的事情竟然被我遇上了!还好,我顶多算是零件松了螺丝。
从医院出来,半边脸都是麻的,讲话都费劲,嘴里还有一股恶心的药味儿。此后,再无疼痛感,以至于十天之后,遵医嘱再来,再次打开牙洞,反复冲洗,吹干,确定牙齿不痛不酸再无任何感觉之后,才填充上永久封存的材料。
又等了近两周的时间,电话通知我去医院带牙套。直到戴上牙套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脱胎换骨。这烤瓷牙套比真牙还逼真,灯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边缘严丝合缝得连舌头都找不出破绽。试着啃苹果时清脆的“咔嚓”声,恍惚间像是四十年前换完乳牙那会儿,满口都是新长出来的劲力。
牙,骨之余也,有一副好牙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曾记得,家乡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与长久未见的故友重逢,第一句话就是“牙口还好吧?”这句寻常的问候,道出了生命的本质——身子骨结实。就如先生批评我的那样,牙口不好,就别逞能。我确实是没有一口好牙,好些牙齿都被修复过。自做完根管治疗后,我除了经常叩齿外,还特别在意牙龈方面的问题,有时候与同事在一起,都要她们张开嘴,给我看看她们的牙龈是否萎缩?如果某一位也有萎缩的,我心里就平衡那么一下——这是不道德的。不过,我也就那么一下子,能舒缓我的方式很多,听音乐、看书、打太极、练八段锦……这些运动,都是老年人在做。难道我老了?管它的,诗酒趁年华,治牙亦有时间节点,如果牙再疼,我不会再忍,趁早治之,真要等到连豆腐都咬不动了,千金也换不回一口囫囵牙,那才叫一个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