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饭定律

作者:句芒云路

春分前四五天,母亲就开始张罗社饭,我帮不上什么大忙,跑前跑后瞎掺和。

糯米粘米必不可少,四斤六斤的比例;还有青菜、荠菜、野蒿、野葱、蒜苗、腊猪肉、花生、豆腐干什么的。野葱得去山坡上、田埂边遍寻影踪一根根地挖回再一根根地洗。与折腾之意相近,但另有一“波”三折、将你来回“贬”的生动蕴含。野蒿性苦,得先剁成碎末,百般搓揉(甚或捶打),等压挤出的汁液由青变绿变浅绿才妥。

一起加盟的青菜、荠菜、野蒿、野葱、蒜苗、腊肉、豆腐干等也都要切成碎截、细丁,各用盆钵盛着。众菜都到齐时,盆钵聚挨,蛮有声势。青菜的水分较多,砍细后先下锅炒一会儿,水分才能去得彻底。把锅烧热,放适量菜油,最好当然是自家榨的油菜花油,将腊肉丁下锅炒一会儿,再陆续加入豆腐干、野蒿、青菜、野葱、花生等一起翻卷,洒点盐,不用多久,一股多元化的香味儿便蓬勃生发,向你的味蕾发出强烈邀请。

停火。将饭稍煮,臼了米汤,加入多元化青色队伍。起初像个不太合群的小白脸,慢慢打成一片,同气连枝。再淋点炒腊猪肉时出的油,盖紧锅盖,掌握好火候,慢慢焖。到这时,母亲才可以坐下,长长吁一口气。

社饭可以用焖,也可以用蒸,母亲说焖出来的社饭香味更醇厚,所以一次次都不厌其烦。

每次做社饭,我能帮上的忙就只是切菜和烧火。用的大锅,烧的柴火,按照指令随时调整大火、中火或小火,好让母亲可心无旁骛地在灶后张罗。当整个美食工程功德圆满,揭开锅盖的瞬间犹如松开弹簧按钮,独有的草木气息强劲弹出,香得张扬高调。

小时候和弟弟抢着把最大的一碗端给母亲,而看着我们回转身就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总是连笑带骂:“看你们这两个鬼崽崽,慢点,莫呛着,又没有哪个和你们抢……”

刚才说挖野葱波贬人,这波贬人大概要乘以十才抵上煮社饭的总工程量。所以每到家先后煮社饭的春天,我都问得小心翼翼:“妈,今年还煮社饭不?”

每次的答复自然都是肯定。有时父亲阻拦,说有饭吃就行,可母亲仍坚持一年给我们煮一次。说,一年就忙那么一次,累不死。

1999年春天,在铜仁上学的我,给母亲信中提及学校食堂也有社饭卖,但香味不及家中万分之一。写时也没多想什么,岂不知大约两星期后,母亲风尘仆仆地从松桃赶到铜仁——九十多公里的路,两三个小时的中巴车程,就为了让女儿吃上她亲手煮的社饭。

后来嫁人,进城,离乡,想吃社饭,直接去铜仁小十字农贸市场,一年四季都有卖。虽觉与母亲做的相比,怎么都还是差点火候,但绝不再向母亲开口。倒是母亲年年总来电话:煮了些社饭,你们周末得空回家来吃。

在铜仁城待久了,才知年年煮社饭也是铜仁人的一种偏执。不知偏执了多少个百年,最终约定俗成——挂社:谁家亲人去世,前三年清明节不挂清只挂社,将煮好的社饭在清明节前拿去坟前祭奠。盛情殷实的人家,挂一次社,要邀上数百亲朋好友一同前往,热热闹闹,讨一个客走旺家门的好兆头,赓续黔东人丧事喜办的达观。

松桃城也有挂社的讲究,但没那么隆重。按母亲所叙的版本,苗家人的社饭前身是野菜饭。世代苗人先祖命苦,多逢战乱而不得不四处迁徙,颠沛流离之中,有些人终其一生,从不敢奢望吃上一餐纯粹不放杂粮的大白米饭,能不挨饿就已是万幸。所谓野菜饭,便是逮到什么野菜就煮着什么野菜饭,是后来煮着煮着迎来太平盛世的日子,原本苦兮兮的杂杂野菜饭便也一道升级成香喷喷的社饭。我更采信母亲的说法些,以为其他更多是后来人的附庸和生发。现在人喜欢吃社饭,被动成主动,既是忆苦思甜,亦是量子纠缠。

没有什么苦难不可以煮成香甜,没有哪个喜欢做社饭的母亲不是好母亲。这是我写这篇文字才发现的,社饭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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