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长城——称为苗疆边墙,是中国古代军事防御工程,也是中国历史上工程浩大的古建筑之一。此长城自凤凰县亭子关迤逦而起,向东北方向延展,穿越凤凰,越过乾州,延伸至保靖县的喜鹊营。然而,据史料所载:南方长城并非湖南湘西独有之景,贵州铜仁滑石有其踪迹。——题记
踏入碧江滑石那一刻,犹如穿梭于时空隧道。漫步于南长城起始之处,开启一段探寻滑石屯堡悠久历史的旅程。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一座叫新营垴的屯堡。驻足于城堡的拱形石门前,五棵古松香树如银甲武士般矗立门首,虬曲枝干垂落的松针,在春色中泛着铜锈般的幽光,树皮皴裂处流淌着琥珀色的松脂——这些树灵也已在此守望了420个春秋。
穿过石拱门,目之所及已是一座倾颓的石头城堡,青石城垣沿着山势蜿蜒如龙脊,在数百载风雨侵蚀下,有些石砌墙体已化作参差齿状的废墟,有的则成残墙断壁。城堡内那些曾经炊烟袅袅的石屋,至今只剩空荡荡的窗洞。凝望着云影来去,唯有石阶缝隙间丛生蔓藤的缠绕,仿佛在追忆着人语依稀的往昔岁月。
我伫立于斑驳石墙之前,极目远眺,东侧是湘境亭子关,南隅碧江滑石营屯堡静卧如磐。城垣脚下蜿蜒的复兴河,一脉源自大兴炮楼坡翠松处,另一支流则发轫于帽子坡幽谷横跨着湘黔两省共同修建的复兴桥,石砌桥拱倒映碧水,见证着湘黔边地的沧桑之变。踱出城堡石拱门,山半腰间散落六十余户人家;信步踏入依山而建的古老屯寨,白墙黛瓦屋舍,错落有致,恍若山神信手抛落的玉色棋枰,在氤氲岚气间若隐若现。
在新营垴屯寨,我专程拜访了寨中老人李加明。据他所述,其李氏祖先名李军保,原籍江西,清代初中叶,宗亲上祖迁徙至湖南麻阳,然后其子虎公被清廷征兵,驻守亭子关,又到滑石营驻扎,再被派往新营垴城堡守卫。清朝政府被推翻后,归乡之路断绝,他们祖先虎公却解下铠甲,放下战戟,铸剑为犁,就在此地垦荒,屯田耕种。后与当地女子联姻,育李龙珍、李龙忠、李龙元三子。并就此开枝散叶,代代繁衍于斯。新营垴屯堡失去军事价值之后,形成了以李氏为主族的屯寨村落。
李氏这段家族往事,遂通一代一代口耳相传至今……
李加明老人说,据新营垴李氏宗族谱牒记载,其上祖虎公解甲归田已绵延六世有余,历经岁月更迭形成三大房系,族众逾三百之数。民国年间,白水、滑石营虽为膏腴之地,物产丰饶,民生殷实,却反招匪患频仍,致新营垴亦屡遭劫掠,幸得古城墙拱卫如铜墙铁壁,免得家园安宁。
不再肩负遥望苗疆烽烟的李氏上祖虎公,昔日战将于转眼间成为田畴耕作者;一座军事要塞,也顺理成章蜕变为农耕聚落的古老村落。或是祖先英灵庇佑,或因龙脉福地灵气加持,李氏宗族在这片沃土中绵延繁衍,逐渐形成了蔚为壮观的宗族体系——立身这座见证着李氏宗族百年风云变幻的屯寨,不由得让人百感交集并深感震撼。
听着老人慢慢的讲述,我追思着他们的先祖是如何地融入然后习稔当地的风情民俗。想来也应该与所有的日子一样,尽管没有战争,也未必总能顺风顺水,偶尔也会遭遇一些令人困惑不解的事件。尤其伴随着人口繁衍带来的财富积累,原本血脉相连的宗族亲人之间,也在所难免要滋生出难以调和的利益纠葛与观念冲突,恰似那几棵松香树的根系在壮大的同时,也在暗处酝酿着对阳光与养分的争夺……
由于第三房的人丁与财富均略逊于大房与二房两房,子嗣与人生宿命境遇日渐殊异,遂都将其归咎于先祖庇佑不足,乃纠集本房属众亲前往祖茔,擅自以石料将其砌围成一座山形,意图更易风水格局。
此举当即引发大房二房众亲的强烈抗议。当天午时,李氏三支宗族百余子弟站立两排,神情肃穆,亘于老祖坟前,虎视眈眈,紧握长矛与扁担,各显族力,又仿佛是在接受祖先的检阅……冲突将起之际,第二房族一长者终于意识到,如此僵持再致恶斗的结果,必将家族导向败落。便只身退出前往苗疆请来一个道士调和。道士赶来,带着李氏三房族长,拥围老祖宗坟茔地前,当场打卦与其祖先对话,谓列祖列宗自苍穹传递智慧箴言,祖坟之地不宜轻易变动……
宗族内斗由此得以妥善调解,不久和睦宁静如初。
李加明老人还提起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新营垴屯寨还发生一些令人称奇的事情:第三房族曾有一名叫李元的纨绔子弟,曾从祖上继承一百余亩良田。却因其沉溺于在屯街赌博,祖产被悉数败尽。而收购其田产的恰是大房中的七叔——七叔秉持勤俭持家的处世之道,终年胼手胝足积攒每一枚铜钱与银圆,再凭借精明的眼光经营田产,大量收购兼并周边屯田,不出数年光景,这位深谋远虑的长者,即以膏腴百顷之田产规模,稳居宗族财富之榜首。
未料苍天难测世事无常,仅隔三载春秋,江山易主的飓风便席卷而来。这位七叔还蒙在鼓里。当众人在坝上开始丈量划分他的田亩时,他只好怔立田野阡陌之间,望着当年白纸黑字画押的田契变为一张废纸。此刻执尺丈量田亩的竟就是三房族的兄弟,特别是那个败落的李元,尤其表现积极而踊跃。七叔连片的良田被分割成零落地块之后,李元即得以不费吹灰之力又让他当年典当而卖的田亩与地名又重新填回到了他的名册上……
谁知世事如棋,无论时代如何更替,自强者恒为胜者。大房族人自此痛定思痛奋发图强,勤劳而富足,至今英才辈出,培养出20多名大学生,成就的商贾也比比皆是。
老人骄傲地说,这些人中有一名叫李洋的研究生在日本留学,亦有多人在长沙、铜仁等地做建筑当老板。
“李家的子孙都很争气,不甘落后,勇立潮头,在外奋力拼搏,紧随潮流涌动,与时俱进,也在追赶时代。”老人眼望窗外的屯堡,目光深邃,滔滔不绝。
只见墙壁挂着一块精心裱饰的镜框,我抽暇起身走近细看,镜框里的照片上站着的正是身着军装英姿威武的李加明——他原来是军人出身。
老人还不忘提起了新营垴人的家国情怀:
“自新中国成立伊始,滑石乡就属我们新营垴出去当兵入伍的人最多。1951年朝鲜战争爆发那会儿,有跨过鸭绿江的李乙生;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打响,我本人在昆明当兵,随后也跟着部队在老街与越南人打过仗。”
说着,他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掌,扳着指头细数:从朝鲜战场到南疆烽火,再到如今和平年代,新营垴已有22名青年在部队扛过枪。截至目前,仍有7位青年在军营服役。
他吐出那一串数字,令人深为敬佩——这难道就是屯堡的基因?
午后时光倏忽,春日高悬,温暖的阳光洒落,给人们带来一抹温馨暖意。
我们谈到新营垴屯寨民俗文化传承的话题时,新营垴的龙灯舞最让李加明老人激情满怀:它是祖上从江西带过来的。土地承包到户后的第二年,粮食喜获丰收,每家土仓里都装满了稻谷,全村人便商议举办一场舞龙灯庆典……
正值农历正月初八,瑞雪飘飘,新营垴屯寨的青年们齐心协力,共同舞动起两条长达四十余节的金鳞巨龙。在他们手中,两条巨龙仿佛有了生命,轻盈跃动,翩翩起舞,龙鳞闪耀着璀璨的光泽。巨龙蜿蜒前行,宛若行进中的仪仗队。龙灯所经之处,爆竹声震耳不绝,紧凑的锣钹声震得屋檐瓦片纷纷落下……
告别李加明老人,我再次走进屯堡,轻抚城墙斑驳的石块。这些层层叠加的石头上,已然爬满厚厚一层苔藓。它们是历史的见证者,目睹了曾经的烽火硝烟。
如今屯堡要塞,犹如历史长河中的一幅生动图像,成为历史篇章中的一抹符号。伫立在古老的城墙之下,不经意间抬头仰望,一群鸟儿正轻盈地划过天际。此时,正从远方传来一声声阳雀清脆的啼鸣,在心灵深处激起涟漪,令人浮想联翩。
在新时代的恢弘篇章中,唯有让中华民族共同体像石榴籽紧密抱成团,我们的未来便会永远充满着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