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过去的时空就像消失在“黑洞”里的物质，没有光的照耀，一切都将呈现“寂灭”的状态。只有当一道光闪过，才会重新显现出原来的轮廓来。这就是我阅读《舒芳芷诗集》后的感受。我通过那一首首闪现着人性光芒的诗歌，似乎又回到了两百年前的铜仁，看到了锦江岸边中南门古城楼的斑驳墙砖，东山脚下旧民居防火墙上的青苔，铜岩下映着月色星光的渔火，以及渔梁滩传来的“梆梆”的渔鼓声。我真真看到了那位倚闾望夫归的夫人，以及那一对泛舟唱和的神仙眷侣。细读每一首诗，你就会看到舒芳芷、徐楘、许韵兰……他们衣着古装正款款向你走来……
徐楘的第一位夫人许韵兰，本浙江许氏大家族千金小姐，其父许述卓为明经（明清时对贡生的尊称），其祖父许汝霖做过礼部尚书，是正宗的书香官宦人家。相对而言，徐楘续弦的舒芳芷，出身就要低微得多：籍贯铜仁（今碧江坝黄镇长坪村），身世史载不甚详，其父舒理亭为处士，应是读过书却未出仕为官之人。舒芳芷嫁入茶园山徐氏家族，虽不及徐家仕宦显赫，但同样是书香人家。何况徐楘新娶十五岁娇妻，自然倍加珍惜这份情缘。加上舒芳芷自幼颖悟过人，熟读唐诗，深得丈夫宠爱。就连她的公公徐如澍亦对她称赞有加：“舒氏芝仙，年才十五，即喜读唐诗，于归后刺绣余闲，手不释卷。吾儿又时时为之讲解，朝夕与之推敲。今年二十一岁，已著有诗稿。其格律之工稳，音韵之清圆，可与《听春楼》继起而齐名焉。”徐许关系，成了亦师亦友的诗文知己，亦远远超出了“郎才女貌”的传统婚姻模式。这是传统知识分子最理想的婚姻结合，难怪舒氏去世后，徐楘悲痛不已，再无续弦之念，还写了一百多首悼亡诗来表达思念之情，读之令人泫然。
舒氏生活半径只及中南门古城与坝黄长坪、茶园山祖居之间，出阁前一直未走出过山清水秀的边城铜仁。生命长度亦堪惜，十五岁出阁徐家不及四十而殁，二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相濡以沫，情投意合。以徐楘之家境，生活优渥而安稳，或致诗歌创作题材有所局限，但并不影响诗歌作为抒发性灵这一文学体裁的尽情发挥。正如前人评价千古词帝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反而成了吟诗作词的优势一样，舒芳芷的生活就是一种诗意栖居的典型，纯粹的诗意催生了许多生活化的诗歌，也诗化了她的生活。所以，诗歌成了她生命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她即是诗，诗即是她。
比如《山居春晓》“春光爱清晓，试听山中鸟。推枕莫迟迟，日高清趣少”：春光明媚的早晨，窗外传来山中婉转的鸟啼之声，诗人感受到春天的勃勃生机，和山中宁静的清野之趣，于是趁早上清趣未散之时，便推枕起身，走进鸟语花香的春天里，融入大自然的怀抱。其欣喜之态跃然纸上，一扫历来写伤春、春愁的窠臼，不落俗套，推陈出新，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再如写回娘家的这首《初还长坪大溪村居喜赋》：
侵晨行到夕阳昏，水转山环自有村。竹里人喧闻笑语，双亲迎我出柴门。
离家日久倍多情，谁不欣然带笑迎。饭罢草堂灯已上，团团围坐话江城。
这是她出嫁不久回娘家省亲时所作的两首七绝。富有生活的情趣，清晰地记录了两百年前江城铜仁的地理风貌与风土人情，把久别重逢的亲情渲染到了极致。全诗充满了人情味、烟火味与乡土味。语句浅白而不乏韵味，层次分明而错落有致，情景交融而亲情倍增。代入感极强，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如闻其声，如睹其人，倍感亲切。平仄、格律、音韵、修辞、意境都非常出色。是生命力极强的两首诗。
又如《晓行望喻家坪李花盛开》：
晓雾蒙蒙野色昏，清江一曲绕柴门。不因隔水桃花放，误认春寒雪满村。
春江水暖，山村氤氲，虽无人而充满人气，不言情而情满纸上，细腻、清奇、活泼、生动、纤巧、机心都表露无遗。
又如《春夜月下闻笛》：
临风吹笛是谁家，杨柳梢头月已斜。夜色春光无限好，更移花影上窗纱。
该诗意境异常清奇，在化用古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上更有创新，笛声悠扬，春心萌动，时光静水潜流，惜春、伤春之情都在“更移花影上窗纱”一句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诗人把内心的感受与眼前的情景融会贯通，把抽象的时间具象化了，读者仿佛看到和听到了时间的流逝，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该诗写于两百年前而今天读来依然鲜活如新，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舒诗的最大特色就是记录诗化的生活，她把平凡庸常的生活过成了诗。这是真正意义上实现了“诗意的栖居”。赏读诗集，顺手拈来即是，如《重至长坪母家》：
清晨出城郭，向晚到山家。绕屋千峰秀，沿溪一径斜。盘餐供笋蕨，篱落绕桑麻。更约重来日，秋深看菊花。
完全生活化的诗作，语句流畅，音韵和谐，明白如话。既有对古诗的化用，也有自己对生活细腻的体察和感悟。亲情、乡愁自然融入诗中，不矫情，无斧凿匠气，经过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艺术提炼过程，返璞归真，深得晋人山水田园诗的真趣与精髓。后人读诗，还能考察出当时的交通状况与乡村人家的饮食习惯。铜仁城到坝黄长坪，按照今天交通便利的条件来衡量，开车不过半小时行程，而百年前的人需走一整天，朝发夕至。而且还不是她可以徒步能到的，要坐轿子（笋舆）才行。这样回一趟娘家着实不易。难怪她每次都倍加珍视，还要郑重其事地约好下次回来的时间。今天的城里人回到乡下，也喜欢吃笋蕨这样的山蔬野味。可见，乡风民俗，饮食习惯，历百年而不变，这也是乡愁历久弥新的魅力。
她生活在“黔中各郡邑，独美于铜仁”的美丽江城，自然少不了对家乡风景名胜的吟咏。《舒芳芷诗集》也收录了她的《铜江八景》，今天读来犹觉十分亲切、诗意盎然。现选联摘录如下：
绕郭皆春水，扁舟系柳根。绿遮烟外岸，红湿雨中村。——《两江春色》
夕阳犹满树，野渡已笼烟。小艇横花外，行人歇柳边。——《双江晚渡》
山林虽近市，楼阁欲凌空。烟水双江合，松篁一径通。——《东山楼阁》
暝色昏西岭，归樵荷担逢。空山红叶满，野径白云封。——《西邻归樵》
濛濛烟带雨，漠漠雨笼烟。荷笠寻芳客，鸣榔载酒船。——《铜岩烟雨》
似屏还似玉，宜雪又宜晴。林际寒光合，云端霁色横。——《玉屏晴雪》
突兀千寻峙，辉煌五色分。灵钟天地气，秀拔应斯文。——《文笔连云》
渔梁滩水急，皓月在中天。良夜逢三五，浮光讶万千。——《渔梁夜月》
这些诗句对仗工整，音韵和谐，意境优美，文采斐然。彰显了山水诗歌恬淡、和谐、自由的精神，遣词造句富有创新的力量，一扫闺阁脂粉之气。
因为夫家家境殷实，让她得以沉浸于诗书而不为生活发愁。她不论是回长坪娘家，还是去茶园山祖宅，路上乘坐的交通工具都是人工抬的轿子（笋舆，用竹子做的轿子）。这在诗中也有记录：
石上清泉泻，林深尽绿苔。笋舆刚歇下，便有好风来。——《过六家洞小憩，爱其风凉口占》
当然，由于丈夫徐楘为求功名而屡次外出应试，也就有了长亭送别和闺中思夫的诗作出现，比如《秋初送外赴省试》：
未送行时已订归，虽然小别也依依。笋舆去远犹相望，野店官桥接翠微。
夫妻琴瑟和谐，感情甚笃，虽小别也依依难舍。别后独守空房，思念之情尤甚。如《八月二十日，月夜忆外，计其时当在偏桥旅次》：
茅店鸡声旅夜凉，月明人踏板桥霜。归途屈指知非远，依旧他乡忆故乡。
该诗的特色一是巧妙地化用古诗意境；二是以对方的视角来写自己内心的思念，角度新颖，力度更深。
舒芳芷与徐楘夫妻感情非常好，后来舒去世后，徐还写了百首悼亡诗，这在后文将会引用和评论。舒芳芷是徐楘续弦的妻子，二人在年龄上相差较大，加上徐楘学富五车，经常在读书、写诗上与妻子唱和并予以帮助和指导，二人成了亦师亦友亦亲的特殊关系。这在舒诗中有明确的记述，如《谢外改诗》：
四壁烟霞绕翠岑，新妆无事学清吟。五言唱和消长昼，七字推敲到夜深。敢说披沙时遇宝，果然点石便成金。唐诗口授灯窗下，费尽先生一片心。
“费尽先生一片心”虽然有些口语化和俚俗气，但也不失为真情流露，表达了她对夫君的崇拜仰慕之情。
通过阅读舒诗，还让后人对于铜仁古地名有了更深了解。比如我们现在称的“芦家洞”古时叫“六家洞”，“棕树塘”原叫“螽斯塘”。多么富有诗意与文化！
从舒诗中也能读到铜仁的风土人情和民俗文化，如《己亥午日观龙舟竞渡》：
衣香鬓影水边游，舞蝶翩翩去复留。无数人行江两岸，何曾来为看龙舟。
醉翁之意不在酒，看龙舟不是目的，目的是看热闹，其实就是看看热闹的人。原来，这样的诗情画意，古人早已写过了。
作为书香世家的女主人，自然要重视子女的教育与成长，包括操持为子女们择偶婚配的家务事。这些生活上的琐细也都可以入诗。如《勉次儿奎点三儿鲁瞻学》：
束发日无多，青春二载过。诗书须发愤，岁月莫蹉跎。
旧业夸世家，先人尽科甲。休辞攻读苦，得意快如何。
其殷殷期盼之情溢于言表，其氏族大家的家风家教亦可见一斑。另外，她对于子女的婚配和成家立业也多有用心操持，如《乙巳新正八日为次儿娶妇》：
俗说耕锄不误人，书香便是好姻亲。但须新妇能行孝，莫计妆奁富与贫。
这样的择媳标准，确实让今天那些看重家庭财富和地位的人汗颜不已。又如《忆次儿奎点客桂林用李频<渡汉江>韵》：
游子他乡去，关心又暮春。莫贪风景好，应念倚闾人。
人们的生活总是充满了悲欢离合，甚至生死离别，命运之神的播弄，往往令人猝不及防，《辛亥花朝哭女小娇》：
有儿有女我心欢，掌上明珠一样看。最小偏怜抛我去，花时含泪倚阑干。
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又是绝代的才女，舒芳芷不到四十岁就病亡了。她在病中得到丈夫徐楘的悉心照顾，诗中也多有表达，如《病中感外赠外》：
伴我朝曛又夕曛，病中未忍手轻分。含情欲诉情无限，不独怜君更感君。
花时辜负旧香衾，病不禁春渐渐深。茶灶药炉亲检点，劳君筋力费君心。
正是因为他们夫妻感情非常融洽，在舒芳芷过世后，徐楘再无续弦之念。他把对爱妻的无限思念之情诉诸笔端，一共写了百（余）首悼亡诗，其词情真切，感人至深，艺术性与思想性高度融合，其中亦不乏有堪比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上乘之作。如：
伉俪情逾结发深，分飞忽散鸟同林。缘何独有无穷恨，难得相知一片心。
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这些在封建旧伦理道德下可能容易实现，但是，真正能够琴瑟和谐达到“相知一片心”的并不多，所以，才倍觉珍惜。
舒芳芷去世后，徐楘悲痛欲绝，思念过度，曾多次梦到亡妻。仅仅读这些诗作的标题就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思念与悲苦之情。如：《七月十九日，病中夜梦内人为余理发，感而有作》《廿五日夜，梦内回生，新迁宅院照料家务，督率仆妇洒扫庭除，醒而纪之以诗》《润八月廿一日小病，夜梦内人书怀》《九月十一夜梦内，次日即其四旬初度之辰也》《十一月初三日夜半梦内重生》《十二月十七日夜梦内》《正月十七日夜梦内，醒而感赋》《三月二十九日雨夜梦内话旧》《中元节后连夜梦内》《九月初五夜梦内》《九月既望月夜梦内》《十一月廿二三日连夜梦内》《十一月廿七日夜梦内及女小娇》等等。这么多的梦见，足见其生前感情之笃。而每次入梦，又是如此清晰生动，记述又是如此详尽琐细，许多诗句读之令人泫然。如：
握手依依梦里逢，别来情比旧时浓。缘何含笑翻含泪，半是欢容半病容。
姗姗莲步不沾尘，细诉衷情倍觉亲。云鬓半偏灯影畔，浑忘人是梦中人。
小窗灯灺漏沉沉，春夜寒添翡翠衾。欹枕三更频入梦，居家七事尚关心。暗中约莫时常见，醒后茫然没处寻。偶尔加餐无限乐（梦内病愈，饮食胜常），晓钟惊散鸟同林。
作为一代女诗人，生前把生活过成了诗，死后把诗留给了后人，两百年过去了，我们依然能够读到这些充满生活情趣、清新脱俗的诗作，诗歌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她的一生，让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