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令已到中秋,这个本来适宜木樨科植物生长的西南小城里,“八月桂花遍地开”的盛况空前不再。那传说生长在月宫,飘落于人间“情疏迹远只香留”的桂花,如今芳踪难觅,却是连香也不留了。难道,那“画栏开处冠中秋”的传诵,在独冠千年后,即将要成为绝唱?
天气似乎比往年热了许多,白天依旧暑气逼人,只有到了夜晚,已经姓了秋的风,总算带来些许凉爽,让人相信这的确已是秋了。然而,楼下那条满是桂树的街道两旁,一棵棵桂树仍倔强地舒展着绿意,紧紧守着它们体内的那些黄色的、丹红的颜料,不肯溢出一丁半点。少了沁人的香,顿觉这中秋索然无味,似乎连月色也离得更远了。这城市,人越多,离天就越远,似乎很多年没有见过如儿时般闪烁的繁星和明亮的月色了。
临时起意,驱车到离天近一点的地方,登高,赏月。随着喧嚣声渐渐远去,随着霓虹灯慢慢暗淡,在绰约的山色中,月光真的清亮了起来。离天确实是近了,用手机,便可以清晰地拍摄到月球上的阴影。传说中,那阴影中有嫦娥仙子,有桂花树。难道,桂花,终是厌倦了人间的嘈杂,又重返月宫去了?
二桂,是与我有关的,儿时最早认识的只有观赏功能,没有实际功用的植物。我出生在西南川贵接壤的一个偏僻山村里,小时候家里贫穷,填饱肚子是大多数家庭奋斗的唯一目标。闭塞是村子的标签,愚昧是村民的标签。父亲是村里少有的见过世面,能识字断文的人。当大多数人只会种能填饱肚子的农作物,当大多数人觉得生男孩子才是最终归宿的时候,在我这个被村里的主流乡土文化所唾弃的“没出息”的女孩出生的那年,我的父亲,用他矮小干瘦的身躯在泥土筑成的屋后,种了一排桂树苗。母亲说,父亲经常抱着我,指着他栽的桂树教我数“1、2、3、4……12”。那些桂树苗,是我幼年仅有的启蒙“读物”。
我六岁才开始上学读书。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天还未大亮,父亲便早早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拉着睡眼惺忪的我,扛上锄头,教我用稚嫩的手,把屋后的桂树,连根带土挖起来1棵,移栽到了房前的菜地边。母亲极力反对,她说,这没用的树子,栽了六年都从不见开花,还栽着那“哑”树干啥?既不能吃,又不香,栽在菜园边只会影响种菜。父亲却说,幺儿今天读书了(川渝一带,对孩子都昵称“幺儿”),一定要“栽-桂”。在我们的方言中,栽与折同音。父亲把“折桂”二字说得铿锵有力,但那个时候,我并不懂折桂的意思。因为是自己第一次亲手参与栽的树,便格外重视,每天早起,必得先去看看,还总是把我的小手手心朝下平摊开,放在它细小的树梢,然后小心翼翼平着移到我胸前和我“比高高”,以此来比较它是否又长高了一截。若遇到几天不下雨泥土快干的时候,便为它浇几瓢水。每天放学,也必得先去仔细数数它是否新增了叶,甚至开始期待它花团锦簇的样子。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桂只是树,从母亲的话中才知,那树居然可以开花,只不过是“哑”了而已。我开始想象、期待桂花的样子。
在我的悉心照顾之下,那棵桂树,很快长得比未移栽的那11棵快了许多。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高度早已超过我的身高了,叶子也比屋后的更绿更大。那年的中秋前,我终于看到了暗黄色的花,一簇簇嵌在绿叶间。闻着那淡淡的香,我很兴奋,而父亲似乎比我更兴奋,他向母亲炫耀说,你不是说它是哑树吗?这怎么开花了?幺儿的手厉害,以后是必定能“折桂”的。我说,不能折,这才开多少,折了就没有了。父亲哈哈大笑,说,此折桂非彼折桂,折桂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我疑惑地答着“哦”,其实并不懂折桂与大学之间有什么关联。直到学了“蟾宫折桂”这个成语,才明白,父亲是把他的祝愿和期待,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赠予了我。
从上中学开始,父亲为了我能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放弃了原本正常可升入的乡中学,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把我送到了离家很远,教学质量和口碑更好的邻镇中学,自此,我开启了离家求学的寄宿生活。那个时候没有免学杂费,没有发放营养餐,对于家徒四壁的我们来说,经济负担很重。为了供我的学杂费,父母也外出打工而鲜少回家。偶逢节假日回去,看到我亲手栽种的那棵桂花树郁郁葱葱地长着,心中都充满着喜悦,对“折桂”充满信心。听邻居讲,每年八月,它都会开出满树香花。而屋后那11棵桂树,由于受到越来越浓密的杂木“侵犯”,不知何时早已无了踪迹。再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临行前,父亲特意陪我回了一趟老家,按习俗祭了祖,又专门到那棵桂花树下折了一枝桂枝让我放进行李箱,他说我远行,有桂枝相伴,便不会水土不服了。
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在发展,我一直憧憬着,要凭自己的努力,完成学习,好好工作,让劳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能有一个安乐的晚年,让父亲的栽(折)桂梦能得以实现。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大学二年级那一年,父亲因高血压突发脑出血,倒在了他务工的工地上。经抢救后,他顽强地靠着自己的意志,想尽办法锻炼着自己半身不遂的身体。出租屋前狭长的街道上,每天总是他拐杖触地的嗒嗒声最先划破晨空,不到半年时间,他便能跛着独立生活了。为了我的学业,他在小镇上开了个小卖部供我学杂费用。遗憾的是,他终是没有等到我这棵桂子成熟,一年后的农历九月初十,他倒在了出租屋里,再也没有醒来。听到噩耗,我一时竟昏厥了过去,醒后星夜赶回,他那原本矮小干瘪受病痛折磨的僵体已经肿胀。听附近的姑妈说,他想有更好的康复效果,估计是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导致“中毒”了,所以遗体会那么快发胀,甚至连入殓都有些困难,我泣不成声,感觉这辈子,亏欠父亲实在太多。送他回老家下葬,路过桂花树,那棵桂树又高了很多,树上还挂着些星星点点的黄,地上还残留着些干枯的蕊。而为我种桂,教我栽桂,陪我折桂的最爱我的人,却再也起不来了。
一晃眼,我也到了不惑之年。这些年,无论在哪里,总能在八月、在中秋看到桂花如约而绽,带我回到那些逝去的与桂有关的日子,让我无比思念英年早逝的父亲。但今年,不知何故,它们竟然集体失约了。我的念想,我的追忆,我的遗憾,都欠着那一树的浅黄丹红、一树的芬芳馨香。
三中秋过后,便是国庆,已是农历九月初了,城里的桂,依然没有释放颜色的意思。随爱人回位于贵州印江刀坝镇的乡下老家,那里地处深山,地形较高,气候偏寒。刚下车,一阵久违的熟悉之香随风而来,循着香去,惊喜地发现,屋角的桂花居然开了。这里的气温比城里低了5摄氏度左右。这传说来自广寒宫的神树,在这凉寒清冷的乡下,低调地开了。这点点簇簇如金屑般的花蕊,给这个快要萧索的秋天,给这个寂寞的小山村,增添出无限引人亲近之意。我在桂花树下凝眸、遐思、彷徨、泪目……
桂花是可药食两用的佳品,桂花糕,桂花蜜,桂花藕,桂花茶,桂花酒……但我从来舍不得以任何方式去食用,我只喜欢那一树的赤或黄,喜欢久久伫立在芳香之下,让那一树浓郁的香,熏遍我无法愈合的伤口。
寒露节气到的时候,寒气说来便来,气温一下子降了不少。满城的桂花,一夜之间终于热烈地绽放了出来。这姗姗来迟的花,仿佛要弥补迟到的半个月似的,开得比往年更繁密,许多枝丫都被花蕊压弯了腰。满城的香沁人心脾,有感而作《桂花迟》七律一首:
已过中秋暑不消,
桂枝无奈把头摇。
葱葱碧叶对谁问,
灿灿屑花何日飘?
恐怕月宫多寂夜,
堪留玉兔渡长宵。
繁茸寒露丹金绽,
恰是嫦娥赤泪浇。
桂花是孤独的花,否则它何以那么细小?桂花害怕孤独,否则它们为何要一簇簇抱团而开?
梅兰竹菊被尊为“四君子”,桂为何不能入“君子”之列?它高洁坚韧、低调含蓄、团结豁达,李清照说它“自是花中第一流”,而为何却声名不显?如金粟般闪闪发光的桂花,拼命释放馥郁的香,是否在诉说着一丝丝的委屈与不甘?
许是开得过于热烈,因此谢得便过于迅速与悲壮。听着窗外呼呼的寒风声,我似乎听见细细的花蕊试图紧紧抓牢枝丫不舍离去,最终却不得不被西风吹落的沙沙声,正是:
繁星点点坠枝桠,
赤白金黄人尽夸。
久立园中难舍去,
西风何故虐香砂。
然而,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谁是不被虐的?这留不住的,又何止是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