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街头 “山之子”的乡土幻象

——评西篱诗集《随水而来》

作者:巫小黎

西篱的诗,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在文坛产生影响,当年《人民文学》刊登的组诗《西篱的梦歌》,清新而又神秘,令人印象深刻。20岁时,她大学刚毕业,就出版诗集《谁在窗外》。近年,西篱出版了多部诗集,包括《西篱香》《西篱短诗选》(中英文对照)等。近日喜得西篱诗集《随水而来》,展卷读之,惊喜莫名,读之,兴味盎然,韵味悠悠,竟有写几句话与同好分享的冲动。

西篱从西南而来,定居广州,长期担任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负责人,创作和研究都成就斐然。《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4月出版今年第2期,刊载了深圳评论家周思明的文章《彰显写实与梦幻交融的艺术张力——西篱文学创作价值论》,全面梳理分析了西篱的创作,给人以启迪。文章中论西篱诗歌的形而上部分,我深为赞同,更感集中评论《随水而来》之必要。

若论中国现代化、都市化程度最高的城市,广州无疑排在了前列,常住人口几千万,时尚又新潮,高度物质化、商业化。鳞次栉比的摩登大楼,风驰电掣的轨道交通,穿梭如织的人流车流,令人眼花缭乱。城市声浪沸腾喧嚣,街灯虹霓灿若星辰,无分昼夜,不管冬夏,是广州街头常规性、标志性的风景。不敢想象,没有街灯的暗夜,城市会多么令人惊悚、恐怖。街灯如昼的城市夜晚,“可惜/她不信任/从未放下/对城市灯火的警惕/尤其是那身裹虹霓/直插云空的/小蛮腰/塔尖”。

城为人所造,城里安住的人儿成堆成群,人在城中生活着、工作着,人与城却隔膜着、生疏着,相互之间总是缺了亲近感和信任感,人轻易不能卸下戒惧、防备的心理铠甲,仿佛彼此有着深深的敌意。此时此刻,最安全可靠的是回到遥远的过去,邈远的乡村,“想念月白风清的乡间”。村野,人与自然,心与物,“她与我们心心相印”,贮满信任,放心又安心!

翻开诗集《随水而来》,诸如上述清丽飘逸,超越俗世的妙语佳句,俯拾皆是。上面题为《月圆了》的诗,场景与视点定位在都市的街头,具体时间选定在一个月圆之夜,“她”显然是从辽远的异乡闯进南国繁华现代都市的“乡下人”,灯红酒绿的楼宇店堂,富丽奢华的广场商厦,收纳了“她”“沉重的肉身”,却无法安顿“她”“漂泊的心灵”,魂梦便飞向寂静寥阔的山野、乡间,月圆之夜的山野,该是诗意葱茏的时分,然而,城里几乎没有人再关注月圆、月缺。光影缤纷的城市,日月星辰的起落,已经与人关系不那么密切。城里人手一部电话,每天纷至沓来的信息,堆砌在两眼之前,有一种被信息包裹的感觉,然而,量大而内容稀薄的信息,很多时候并不清晰指示任何“物事”,一任信息泡沫漂浮荡漾,淤塞了人的感官,尽管内心渴慕实在而真的世界,终究是“真相永难呈现”。这就是网络化、信息化时代的都市生活——扑朔迷离,亦真亦幻,亦实亦虚。景和物、身与灵,概莫能外。或许可以认为,这就是当下城市化日见深化,数智化程度愈来愈高的信息化时代,城里人正在亲历着、感知着的现代都市体验。西篱精准、敏感地捕捉到当代人的都市感觉,并诉诸文字,畅快淋漓地宣达于诗语。

栖身现代繁华都市,物质生活已然相当富足的城里人,对于都市的感受非常复杂,说不上爱,又不完全是厌倦,肉身停靠在城市,情感却常常不由自主地眷顾着渺远的乡野村庄,马帮牛羊。都市里的珠光宝气,相较山雨迷蒙的潮气雾气,两相比较,前者仅能亮人眼目,后者却润泽人的心田。城里耀眼夺目的虹霓,比不上山野的花香、雨雾来得舒爽、清明。“油菜花金黄的浪推过去”(《随水而来》第91页)不只给人强烈的色彩感,更有迷人的律动,扑鼻的清香,教人倾心,令人陶醉。

都市景观与山野风物,身穿露脐装的都市女郎与头顶木盆的山间女子,交相互现,都市/乡村来回切换,是西篱诗中频繁出现的镜头,这可以解读为失去归宿的城里人游移不定的无根感、漂泊感的隐喻和象征,后面还将继续分析和讨论。

传统社会的现代转型,农业文明的现代化、工商业化,是中国人最近一百多年始终不变的追求。悄然来临的现代工商社会又令人惶惑、惊悚,带给现代人许多不适与荒诞。就此而言,《随水而来》赓续着的是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碰撞、冲突的新文学母题——诡异、势利、冷漠的都市与写意、抒情、温馨的乡村,常常并置一处,同框展陈。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颇为流行的《雨中即景》,是台湾刘文正的作品。叙写的是一幅习见而生动的都市街景。老天突然下起大雨之时,路人个个都在跑,看着一辆辆飞驰而来、擦身而过的计程车,“你有钱坐不到”的憋屈、郁闷,还真是无处也无力吐槽。雨中淋湿了衣衫,失去笑脸的人儿,规范化的标准动作似乎就只剩下“无奈何望着天,叹叹气把头摇”,活灵活现地刻画出雨天都市一景。无情大雨,令人狼狈不堪的情形,或许人人都曾经验。

几乎是在同一个历史时空,一首贮满乡思、乡恋和乡情的流行歌曲《弯弯的月亮》,也在大街小巷、长城内外,广泛地流行着、传唱着。月儿弯弯、流水悠悠、小船摇摇、小妹娇美的乡土风情跟《雨中即景》的都市街头速写,构成强烈、鲜明的对比。前者温暖、含蓄、蕴藉,意趣无穷,妙不可传;后者冰冷、漠然、赤裸,失望无助,有苦难言。

西篱也有“雨中即景”——《听这初秋的细雨》便是。不过,这是山里的雨,乡村的景:

听这初秋的细雨

就听见了故乡

父亲的皮鞋在泥泞中踏响

我们守着一扇窗户

守一天白花花的雨水在旷野上跳动

马车来了又去了

始终翻不过那座山岗

顶木盆的女人缓缓移动

湿淋淋的长裙

紧裹她柔软起伏的身躯

她去了那条小路就消失了

午后半透明的雨幕

直挂到屋檐下

有几个孩子睡了

有几个孩子喃喃自语

父亲回来了吗?

黄昏披着满头花白的雨丝去了

父亲回来了吗?

旷野在雨的打击下倾斜

直向深谷斜坠

夜就从那儿

窸窸窣窣地来了

乡下的雨景养眼怡神、曼妙无比。淅淅沥沥,从早晨到黄昏,下了一整天的雨,不烦人,也不令人惊慌失措,无所适从。滴滴答答的雨幕下,孩子们在酣睡,在呢喃,在耳语。黄昏,父亲踩着泥泞,“披着满头花白的雨丝”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岗上有马车翻过,水天一色的山野,不远处有身穿长裙,头顶木盆的女人,浑身“湿淋淋”的,裙裾紧紧贴着她的躯体,裹着四肢,跌宕起伏凹凸有致的女体曲线,仿佛一副绝妙的浮雕,这风景岂止“惊艳”二字了得。山村的雨天,顿时平添无限生机,画面灵动而鲜活,烟雨迷蒙中的人与景,融为一体,强烈的画面感,引人无限遐思。这是绝然不同于刘文正《雨中即景》的鸡飞狗跳,车流如织却“有钱坐不到”的徒呼奈何。

西篱大概是喜雨、爱雨、恋雨的诗人,《随水而来》作为诗集的名字,仿佛也在有意暗示读者“水”“雨”在她诗中占据着十分重要而显著的位置。题中有“雨”或“水”的诗作,除了作为诗集名字的《随水而来》这首诗外,还可信手捡出《雨夜舞会》《听这初秋的细雨》《雨中的脸孔》《雨的夜歌》《七月雨》《雨从傍晚直下到天明》《深夜的雨声》《那些雨后的屋顶》等等。不难看出,西篱的诗无疑跟雨有不解之缘,诗人大概早已习惯竖起耳朵听“雨声迟缓”“雨声淅沥”……,雨之声音,清晰、悦耳,犹如美妙的乐曲,“这雨声/它从天上来到人间”,“这雨声/它深夜里与我们交心/如我最爱的书”(《作为最后的见证》P47)。多情的“雨从傍晚直下到天明”,“雨的声音/均匀地敲打我的身躯”,就像推拿师的敲打,伴我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升起老高,透过窗棂,探身来到我的床前,一夜之间,绵绵的雨,仿佛幻化成为清晨亮眼的片片祥光。多么神奇美妙的雨啊,能通人情呢。相较于温庭筠“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西篱的诗,的确刷新了读者的认知。

诉诸于听觉的雨之声,或许太过于寻常普通,难以显示诗人状物写景、表意抒情的高妙技法。作者进而执意摹写雨之色,以悦人观感,于是“银色的雨”“蓝色细雨”“蓝色如同宝石”的“花溪的水”“这无穷无尽辉煌灿烂的雨”,就犹如一幅幅绚丽夺目的油画,炫人眼目。

“雨啊/雨啊/这雨缠缠绵绵无穷无尽”,有声又有色,更其神异的是“她”动了心了,生了情了,“雨一丝丝地飘下来了,雨似纯真的女孩欢天喜地抱你来了”(P70页),那热烈的样子,欢天喜地相拥入怀的迷醉、惬意,岂是言语所能传达?雨,能荡涤尘世的混浊,洗刷人间的脏污,“雨来了/这世界变得清新/万物呼吸的空气芳香又纯净(P71页)。

西篱诗歌的灵感与多雨的南方有关,或许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听雨、观雨、赏雨、写雨,是她的个人喜好。既绘雨声又绘雨色的诗人,尽收雨中的人,雨中的景于笔底。雨也有情,雨也有意,绵绵如丝的雨,统统化为了抵抗冷硬、漠然都市的温暖情愫,以致“把雨作为知己”(P51),如同深爱的情侣。个中意趣,难以言表。

苏东坡《喜雨亭记》曾借题发挥,云“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以示他爱雨、喜雨、赞雨的偏好与执着,抒发其“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超然。

西篱与苏东坡,当然可比之处无多。但爱自然,爱山野的情致,都在作品中精心建构意涵丰富的“雨”意象,无疑是相通的。政坛遭打压、受冷遇的苏东坡,诗词中的“风”“雨”,大多或可以理解为压抑、逼迫正常人性的异己力量之隐喻,象征来自抒情主体的黑恶势力。西篱诗中的雨则不然,是浪漫纯洁的,多情缠绵的,可抵御都市的扰攘喧嚣,淘洗工商社会的污浊铜臭。

情倾乡土,礼赞山雨,排拒现代都市的诗人,偏爱田园风光、山野意趣,激赏“屋前有树/屋后有井/门楣贴上符咒/檐下漫步家禽”(P165)的农家小景,欣赏其朴拙原始,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也就顺理成章。这样的画风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一脉相传,莫非西篱私淑五柳先生?

要之,西篱的诗,是游走都市街头的地之子、山之子的乡土恋歌,是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中,乡土社会的人,被时代洪流裹挟着,转身而为都市工商社会的现代人,所遭遇的不适及复杂情愫的宣达。诗中抒情主人公,虽然获得了城里人的社会身份,心灵深处依然固守着传统的精神结构、美学旨趣,醉心于经典的情感表达方式,栖身现代化大都市,又总在频频地深情回望乡土,眷念故旧,无法忘情。游走都市街头,却顾所来径,就成为西篱诗中习以为常的风景。

《随水而来》文字清丽柔婉,朴实畅顺,不事加工、雕琢,出自天然的语言,具有巨大的艺术张力,包裹的内在诗意隽永而蕴藉,葱茏又馥郁。试读下面一首《风来了风吹拂我的脸颊》。

城市的声音在头顶滚滚碾过

时间的牙齿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撕咬

天空中有巨型的脚印

每一片树叶都在呻吟

当你去了的时候你不要再来

当你来了的时候握住我的肩头不要离开

我从山顶向山下奔跑

一路丢失了鞋子衣裙和头巾

有虹霓从天边飘来仿佛你的身影

我随他而去

风往两边吹开惊讶的人群

风来了风吹佛我的脸颊

梦来了抓紧我的头发

我的爱人来了

所有的人中他最为清癯英俊

这首诗,画面感非常强,镜头聚焦在不同的场景和人物,特写、近景和远景交替,繁华扰攘的都市与空旷寂静的山野切换,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运用,使诗的镜像犹如趣味拼图,扩展了诗歌表现的空间,诗歌的时间跨度也大为增加,留给读者丰富的想象。

《随水而来》初版在2022年,精装。2024年6月第二次印刷,全彩精装,插图为贵州籍画家作品,其神秘奇异的风格与西篱的诗歌浑然一体。诗集重印,当今罕见,由此可以推知,和我一样喜欢这诗集的读者真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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