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作者:杨华

当冬夜浓郁的黑缓缓地在城市里洇开,所有的焦躁和忙碌便都瘫软下来。小区里的高楼伸了一下懒腰,渐渐苏醒过来,那些像蜂巢一样的建筑被一扇扇点亮。每一窗灯火都让我好奇,像孩子无邪的眼睛,虽然静静地保持着沉默,但都有自己的故事。它们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的情景剧《我爱我家》,人世的故事都会在一窗灯火里发生,只不过没有观众的哄笑,只有我一个孤独的旁观者。那些未曾睁开的窗口到底发生了什么,它的主人还在办公室焦头烂额,还是在灯红酒绿中觥筹交错?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迟早要回来,让灯光挤出窗口,接着倏然而灭,最后脱下一身疲惫沉入梦乡。

冬夜宁静而深沉,好像整个空间都被撕扯得空旷无边,听觉的刺激会被极度放大,所有的声音都显得悠远而清晰。大道上车流摩擦路面的声音像河流在山涧奔涌地咆哮,又像滂沱大雨暴躁地喧嚣。我经常误以为窗外正有一场淅淅沥沥的冬雨悄然而至,但又不敢确定,便打开窗户伸手试探,只有寒风地撕咬。视线穿过楼栋的缝隙,那些疾驰的车一闪而过,他们要去哪里? 他们都在忙着什么呢?

“啪”。某个角落,一颗鞭炮在孩子们的怂恿下炸响,“啪”的清脆粗暴地撕开了冬夜浓重的宁静,不断地在小区上空横冲直撞。我想没人会去咒骂,只有了无趣味的人才会生气。那“啪啪”的脆响牵着我回到了悠远的童年。小时候,提心吊胆地挨过领取成绩单的日子,孩子们便会像淋湿的小鸟一样抖落掉一身的烦恼,尽情享受寒假的海阔天空。小时候的农村物资匮乏,大多数家庭过着自给自足的艰苦生活。而门口莽莽苍苍的群山阻隔了大家的视线,没有残酷的比较,我们自然过得满足且快乐。攥着皱皱巴巴的零花钱,蹦蹦跳跳地来到小卖部,火急火燎的买走两盒“刮炮”,一路上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准备玩出一百种爆炸的花样。

插在牛屎上,丢进泥塘里,“刮炮”便让它们开出了各式灿烂的花,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我们欢呼雀跃一阵。如果有人不幸被漫天飞舞的牛屎溅到,还没等他破口大骂,大家便都一哄而散,各自躲进角落里幸灾乐祸、窃窃发笑。我喜欢蹲着观察刮炮迸发的力量在牛屎上剜出的大坑,就像嵌着花边的大碗,又像战场上微缩的弹坑。我想破坏是人类的天性,而小孩基本都是在破坏中获取快乐的。想想历史上以征服为目的战争,无不是伴随着蹂躏和破坏,好像只有破坏,征服者才会有一种原始暴力释放后的酣畅淋漓。诸如项羽眼里熊熊燃烧的未央宫和闯王身后化为灰烬的紫禁城。

如果站在老家对面的山上俯瞰整个村寨,我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那些依偎在一起的黑瓦木屋在绿荫的掩映中静静地站立着,偶尔有几家悠悠的吐着几股炊烟。人世沧桑,不知道它们在那里矗立了多少年,婴儿呱呱坠地的哭闹和送葬队伍里孝子贤孙的哭喊在这里不断上演,我却无从知道它们曾经最初的主人。村里老人口口相传的英雄事迹淹没在岁月中,而那些荒草萋萋的孤坟坍缩在荒野里再无人祭奠,再也分不清高贵与卑微。“啪”!一声炮响悠悠地传来,慢慢地铺开,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轻盈而悠远。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点燃了炮仗,或许是我逝去的童年扔进火塘里的炮仗,直到某一个宁静的冬夜便悄然炸响。

在我看来,冬夜里第一声炮响就像枝头冒出的一棵嫩芽一样,预示着春节的临近。它让我无比的兴奋和温暖,就像久违的老友在滚滚人流中一声热切的呼唤。当我转身回头,循声望去,那些风尘仆仆的游子正顶风冒雪焦急地赶回家。眼前的家从窗口透出昏黄的光,母亲佝偻的身影映在窗玻璃上,他站在门口,瞬间泪眼婆娑。妈!喉咙哽咽,无人应答。他迈开步伐伸手推开家门,将一身风雪甩在身后。

冬夜是温暖的。屋外风雪交加,屋内温暖如春。一家人围着火塘,或家长里短,或沉默不语,算不算是围炉夜话呢!一围火塘便是一方人间的酸甜苦辣,腾腾的火焰就像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真有一种“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感觉。在这样的夜里,我会在塘壁靠上一个洁白的糍粑,一边倾听父母轻声细语地交谈,一边观察火焰对糍粑热烈地拥抱。随着“噗嗤”一声响起,糍粑便像熟透的西瓜裂开了口,霎时,白色的雾气喷薄而出。我急不可待的“火种取粑”,龇牙咧嘴地在两手间来回倒腾,嘴里还不时发出“咝咝”的声音,趁着滚烫的糍粑没缓过神来,咬上一口,果然软糯香甜,口齿留香。

时间一天天过去,村里逐渐热闹起来。房前屋后,左邻右舍,洋溢着幸福欢快地笑语。如在平常的日子,年轻人各奔前程,留下孤独的老人踽踽独行在灰暗压抑的老宅里,总给人一种悲凉凄清的感觉。时代在发展,儿时那种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的乡村美景很难再见了。很多人在城里安了家,很难想象当那些衰老的身影永远地消失在村头巷尾,沧桑黝黑的木屋被喷上“此户长期外出”的字样,幽深的村中小道会不会长满青苔,漆黑的屋檐角落里会不会吊满狰狞的蝙蝠。没有人气的滋养,历经百年风雨的幢幢老屋终将颓败,化为废墟尘土。直到某个游人怀着猎奇的心态从“水绕孤村,树明残照”里走走停停,四下张望,就像在凭吊远古的遗迹。

幸好还有春节。留守的老人站在村头翘首盼望了三百多个日夜,每次都落寞地拖着衰老的影子蹒跚而回。而今,春节临近,孩子们扛着行囊推开了家门,草草拍掉尘土,哈着气搓搓手,嬉嬉闹闹地挤到火塘边。隔壁的矮子兄弟听到熟悉的声音,便扯着嗓子大喊:大哥,来我家坐哈!农村很少有水泥浇筑的高大围墙,最多也只是低矮的土墙,大家的对话没有任何阻碍,在寒冷的冬夜传得清晰明亮。他正陪着二公、二婆烤火。估计那时二婆正坐在火坑边摇摇晃晃地打着盹,二公正捏着小木棍翻弄着微弱的火堆寻找熟透的红薯,而矮子已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冒着凛冽的寒风朝我家走来。

在夜里,孩子们像一群麻雀一样兴奋的东奔西跑,房前屋后都是他们的欢笑。一会在倒立的饮料罐里点燃一颗刮炮,慌乱的能量将它冲得老高;一会又端着玩具枪闪转腾挪追击黑暗中的敌人,吊着两条鼻涕的大花脸上,一双眼睛泛着英勇无畏的坚毅。偶尔有人扯着嗓子哭喊,烤火的大人也无动于衷,因为路过的左邻右舍自然会调解好纠纷。可正当哭声在轰然而起的欢呼里,像小蛇一样缩回草丛,消失不见,他们又如神兵天降一样猛然推开屋门,像小猪一样拱开大人的身体,歪歪扭扭地挤到火坑边,伸出皲裂的双手迎接火焰地舔舐。大儿子喘着粗气,站在门槛上,头已触到门楣,恍惚间,我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时我也站在上面摇着“嘎嘎”响的木门,问妈妈弟弟怎么还不回来!在烟雾弥漫的灶边忙碌的妈妈突然停顿下来,像是若有所思,随后转头对我说道:过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

冬夜的老家是自由温馨的。家家户户都大门敞开,灯火通明。不用敲门,推门便入,映入眼帘的永远是一围火塘。主人家会热情地招呼你坐下烤火,同时端出瓜果招待。老人烧的火塘火力微弱无力,哪怕有火焰,也如风中之烛颤颤巍巍将熄将灭,除非来了客人,他们才舍得添柴加火,好像这是一种隆重的待客之道。年轻人烧的火塘始终热情四射,烈焰腾腾,看那跳跃舞动的火焰不时撩拨着坑上的腊肉,散发的温暖像小猫一样在每个人身上跳跃游走。火塘边的老人通常是沉默的,好像见惯了人情冷暖,便对之后的岁月失去了激情和期待。而年轻人就不同了,在一坑大火的烘托下,他们推杯换盏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热切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虽然现实并没让他们一帆风顺,可他们依旧斗志昂扬信心满满。我想这就是农村人的朴实豁达吧!不然这万家灯火该为谁点亮呢!

记忆中,每到过年的时候,隔壁的三姑婆家是最热闹喜庆的。因为她的子女都拖家带口地从远方回来。祖孙三代,十几口人齐聚一堂喜气洋洋。三姑公是个豪气的人,烤火的方式也是别具一格的。他会在院子里放一口大锅,然后从码放整齐的柴堆里抽几块木材架在大锅里,烧起大火来。熊熊燃烧的大火带着“吽”声在半空中张牙舞爪。他们一家人围在大火边,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出他们通红的脸,同时拼命撕开了一院的深深黑暗。在这时,没有人会嘘寒问暖,在沉默中享受这份难得的温馨也是幸福的。通常三姑公高兴了,几杯酒下肚,便会一边咂着小酒,一边喊几嗓山歌。而三姑婆一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在忙着什么,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叨个没完,好像有太多的事在牵扯着她。让我感动的是她对父母的孝心,从三十夜至正月十五,三姑婆都会在每天的早餐、晚饭前庄重地在堂屋的供桌上摆放瓜果,然后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虔诚的给逝去的父母烧纸上香。

三姑婆家是村里不多见的围着高墙的人家,但跳跃的火光和吵嚷的欢声笑语依旧像调皮的孩子一样翻过了墙头,嬉嬉笑笑地朝我招手。她家的铁大门是一根根铁管焊接的,整个门上是大大小小的方格子,在我的印象中随时都是紧紧地闭着,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它热情而含蓄,只要轻轻用力便能推开。通常我会先趴在铁大门上向里张望,然后推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听到人来,在屋里转来转去的三姑婆就会停止念叨,热情地迎上前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摁到板凳上。有时候我会故意说:姑公,火太小了,一点都不热和。这时有些微醺的姑公就会生气的嘟囔道:你姑公家柴多的是!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堆柴的角落抱几块劈开的松木架在大火上。瞬间“干柴遇上烈火”,火焰“轰轰”的往上窜,院子被照得透亮透亮的。因为火力太猛,我只得用手提着板凳连连后退。我坐了一会,打声招呼起身要走,在屋里转来转去的三姑婆立即跑来拉住我,捏着腔调,嗲声嗲气地说道:杨华那么乖,外头冷,多烤烤火嘛。好像烤火是对我的至高礼遇。我认为确实是这样,穿山越岭,一身风雪,夜归的孩子推开门后便看见妈妈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前忙着夜宵,角落里一坑大火嬉嬉笑笑地等着,这是何等的幸福啊!我有些难为情,扯了一百个理由,态度坚决,三姑婆转身抓了一把瓜子塞进我的衣兜里,送我出门还不忘叮嘱让我等会又来。

这是寻常百姓的“一围火坑”,没有惊世骇俗的壮举,没有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没有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有的只有寻常巷陌的人间烟火和温馨平淡。而大人物永远端着架子,正襟危坐,身边的人无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他们活得像老牛一样沉重,热烈的大火烘不暖如履薄冰的心。北宋年间,宋太祖赵匡胤与太宗赵光义来到赵普家,三人席地而坐,围着一堆炭火烤肉喝酒。本是大快朵颐、飞觥走斝的时刻,大家聊聊家常也可,附庸风雅也罢。偏偏三人在肉香四溢的屋子里指点江山,运筹谋划,把百姓的生活情趣牵扯进腥风血雨的浩大历史场景里去了。不知道后来还有多少阴暗毒辣的阴谋是在华灯初上的傍晚敲定,有多少丑恶污秽披着楚楚衣冠潜行在引车卖浆的市井里,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将在他们的谈笑间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想大人物终究无福消受这平民百姓的乐趣,“烛影斧声”的阴谋早已在深宫里酝酿,并注定要在某个夜晚实施,为后人留下无尽的悬念。

记忆中,每当我困到模模糊糊地睡去,半夜又朦胧的醒来,三姑婆一家的欢闹声依旧隐隐约约地穿透寒冬挤进我的屋子,让我莫名感动。这不就是人们一直追寻的幸福吗!

这世间有热闹,就有清静。每个人走着走着就远离了喧嚣,最后蜷缩在孤独中,偎着凄清的火坑回忆打盹。就像满公、满婆年届古稀之年,孤独地守着一方幽暗的老屋,除了一条老狗无精打采地窝在火塘边,就只剩下几只母鸡觅食时“咯咯”地轻吟。这四合小院,原先住着两户人家,后来一家搬走,老人的儿孙也成家立业另建新居,剩下风烛残年的老两口佝偻着腰,在昏暗的过道和满是青苔的庭院“扪壁行蹒跚”。

冬夜里,寒气刺骨,老人却舍不得烧柴取暖,偌大的火塘里燃着若有若无的火苗,满公就蹲在塘边,将手伸进火塘里,像是要把那团不大的火苗紧紧抓住。我想那团火苗的热气是不会消散了,已经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然后顺着某个经脉如涓涓细流一样流遍全身。他见到我来,便拉开了灯,屋子里瞬间挤开了一圈昏黄。满公招呼我坐下,并顺手从旁边拾起几根木棍,掰断后扔进火坑里,在一阵“哔哔啵啵”的吵嚷后,冷清的火塘总算热闹了起来。我也伸开双手迎接火的拥抱。一个年轻人,一个垂垂老者,围着大火,相顾无言。我主动生硬地寒暄几句,寡言的满公才打开话匣子,讲起了故事。他说解放初期,有几个解放军就住在这栋老屋里开展工作,期间,秋毫无犯,真的是纪律严明的部队。话语间,我看到了满公眼神里流露的敬仰之情。此时,我不由环顾四周,惊讶着这衰朽的木楼子竟然与一支光荣的队伍有关。是不是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那些解放军战士也会在这老屋里围着火塘商讨着工作的进展!

我们正说着话,满婆端着瓜子从黝黑的角落里走出来,然后放在我的旁边。她自顾自地埋怨道:人老了,眼睛看不见了。我说应该换一个瓦数大一点的灯。可转念一想,眼睛都看不见了,灯亮不亮已经不重要了,那如红柿子一样的电灯,最多只起到陪伴的作用。不过,聊胜于无,起码让他们和子女安心吧!想到这,一股悲凉的情绪涌起,让我坐立不安,随后,我客套几句就匆匆离开。这是他们的生活,我偶尔的关心只能安慰自己,却很难驱散这一屋的冷清。

农历正月初八一过,农村与城市就会发生截然相反的变化。大年三十、初一、初二直到初七,城市就像被荒废的蜂巢,剩下不多的本地人在建筑林立的大街小巷里倔强地点亮一窗灯火,稀稀拉拉的,让人感觉像是经过了一场浩劫。这时的人们大都回了农村老家过年,曾经,对于人们,城市只是一个梦想,而今当梦想在现实里安家落户,农村好像变成了寄托乡愁的驿站、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那一幢幢冷清的老屋才会抖擞一下精神,透出灯火,升起炊烟,腾起欢笑。而大年初八以后,它们又像落寞的孩子瑟缩在角落里静静苦挨斗转星移地无情变幻。

子女们都离家谋生,空荡荡的院落里还残留着孙子们燃放的鞭炮碎屑,偶尔随风翻滚着。三姑公站在院子里咂吧着草烟,落寞地望着远方。最怕挂在堂屋上的大太太用烟杆敲她脑袋的三姑婆,依旧按照习惯早晚为逝去的父母燃香祭奠。她站在供桌前紧闭双眼鞠躬作揖,依旧念念有词,我想她是在为远行的子女祈祷。院子里的铁锅盛着早已冰冷的灰烬,哪怕春寒如何料峭,都不会再燃起大火,直到腊月的时候,才会被三姑公从角落里拖出来犒劳回家的孩子。清冷的深夜,我辗转难眠,二公起夜推门发出的苍凉尖锐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刺耳,我却听不见三姑公家传来的欢笑。黑夜裹着寒气,冰冷刺骨,估计明天早上又要打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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