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经受着戒烟的痛苦,屋里氤氲着香烟的味道。不曾想过逃避,反正那烟雾不经由我的呼吸,没有负罪感。喉结条件反射式的上下滑动,心里全是吞云吐雾的销魂,我告诫自己长久的后悔是一时欢愉的后遗症。
我被烟瘾反复撕扯着,半昏半醒。突然寝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口亮开了长方形的光,昏暗中异常刺眼,我眯缝着眼看向外面,一个小孩从门缝探进脑袋看着我,笑嘻嘻的脸上有清澈明亮的眼睛和洁白的板牙。可爱单纯的孩子总能让木讷的成人精神振奋,他是我久远的过去,我是他必要经历的现在。我挥挥手示意他进来,小孩没有半点拘束,故作神秘的背着双手来到我的床前,然后小心翼翼的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摔炮”向我炫耀,好像向一个老者显摆他无所顾忌的童年。我抚摸着他的头,瞬间一股力量带我回到九十年代的除夕,那时我正好蹲在牛屎堆旁仔细端详,上面有未消化的草茎还有刚刚被炮竹炸开的大坑。我正入迷,小伙伴一脚踹在我的后背,失去平衡后整个面部正好栽进硕大的粪堆里。
叔叔,跟我来!小孩近似哀求的拉着我的手。他说他给我设了陷阱,让我小心。整栋楼只有他一个孩子,怎么忍心拂他的意呢。我一边起床一边故作赌气地说:看你有什么本事。小孩只是“嘿嘿”的笑着。你要注意哦!他拉着我的手,朝我投以神秘的笑。我们刚走出门口,脚下便响起此起彼伏的炮竹声,原来门口被他撒满了甩炮。我很配合的吓了一跳,他赶紧甩开我的手跑向幽暗的走廊尽头。整层楼回荡着他的欢笑。我怔在原地忘记了疲惫和烦恼,到底是他慰藉了我,还是我温暖了他呢。我们都是需要陪伴的孩子,孤独的我落寞的回到寝室倒在床上呼呼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猛然发现床头放着两盒“黑老大”,我知道这应该是小孩对我的补偿。
小时候我们一直学着长大,可长大后我发现童年是如此短暂且美好。我们麻木的应付着成年世界的一地鸡毛,却发现“鸡毛”里面也有儿子的童年。
我的脑袋里总有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湛蓝深邃的星空下,青蛙和蛐蛐的歌唱此起彼伏。坐在院坝里摇着蒲扇的婆,光着屁股追亮亮虫的娃,还有蹲在某个角落“咕咕”叫的猫冬壳。
大人说咕咕叫有强盗,娃娃突然安静了,飞奔过去,依偎在爸爸的怀里,假想着那个蹑手蹑脚的坏人正流着贪婪的口水觊觎田里的瓜和屋里满仓的谷子。黑暗里有强盗,似乎总在盯着他。趁着大人在,娃娃捡起石头扔过去,只听到石头的碰撞声。他始终相信石头打到了坏人的头,只是坏人不敢声张捂着脑袋踉跄着,消失了!
每个人的童年都应有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他们最终融进岁月变成堂屋上悬挂的黑白相片,童年不得不换下开裆裤穿着皮鞋一本正经地成熟,最后变成风尘仆仆的游子。直到有了小孩,你会在他们身上找到童年,也会因其忘了童年。只是一个恍惚,那个摇着蒲扇的老人还坐在星空下不时的叫我:慢点!慢点!
童年时发生的很多画面里都有一棵柚子树,它从来都是安静沉稳的站在我身后充当童年岁月的背景,就像父亲一样沉默寡言。我家这棵柚子树有四五米高,它亭亭如盖,向四周散开枝叶抵挡阳光,有它的庇护就会形成一片阴凉。父亲午间劳作回家,搬一把椅子坐在树荫下,悠闲自在的抽起一支烟,然后靠着椅子在微风抚摩中进入梦乡。我喜欢爬到树上靠着一根粗壮的树枝睡觉,在将睡未睡之间看着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形成的星星点点,就像凝视夏夜的星空,悠远而深邃。那时候,父亲在它粗壮的枝丫上挂了一个秋千,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项目,自然受到孩子们的青睐。我经常坐在秋千上晃来荡去幻想着未来,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和长大后的样子。有一次表伯从远方来到我家,他见我坐在秋千上便搬来一把椅子顺势坐下,然后用手揽着我的背教我唱歌: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他一心救中国……当时他高昂歌唱的情绪深深感染了我。而我也用稚嫩却嘹亮的声音跟着他一遍一遍的唱,学会以后我急不可待的走在村中小巷骄傲的向伙伴们展示我的才华,就像一个羽毛光鲜亮丽的公鸡踏着正步行走在鸡群中。这是我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学到的第一首歌,大概这也是我在柚子树下完成的人生当中的第一堂思政课。我一直记得表伯挺拔高大的形象,也一直记得我扶着秋千学唱红歌的温馨情景。直到去年偶然的一次相遇,我才猛然意识到那个男人宽厚的肩膀已然被岁月击垮,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只失明的眼睛,一双被疾病困扰的残腿以及岁月在其脸上留下的纵横沟壑,这显然是进入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我也不是稚气未脱的孩子。
“冰棒,冰棒,不得吃有点心慌”。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土地上腾腾的冒着热气,花儿和小草耷拉着脑袋,知了有气无力的嘶鸣。我躺在柚子树下的凉床上,翻来覆去。“叮铃铃”,“叮铃铃”伴随着卖冰棒的吆喝声:冰棒!冰棒!我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屋后的石板路上走来,车后座上有一个用毛巾盖着的白色泡沫箱。那是孩子们的百宝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冰棒正冒着冰凉的寒气。我立即从凉床上弹起来光着晒得黝黑的膀子跑到家门口张望。我吞着口水,他扶着车子挑逗:小娃娃,来一根?我赶紧把裤兜里层扯出来吊在外面,像两只兔子的耳朵。他嘿嘿一笑潇洒的跨上自行车悠悠的离开。“冰棒,冰棒,不得吃有点心慌”。太太站在她家的大门口朝着我唱道。我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悻悻的回到家里翻出一颗糖精放进嘴里,想象着绿豆冰棒的味道。
在我的印象中太太是一个慈祥可爱的老婆婆,因为个子不高我们又叫她“小太太”,而她的丈夫个子高大魁梧,我们称呼他“高太太”以示区别。太太是老家的叫法,因为是一个家族的人,辈分又比我的爷爷大一辈,所以我得叫他们太公或太婆,由于小孩舌头直不灵活,大人们就教我称呼“太太”,以免发音不清楚出洋相。虽然小太太是因为喜欢我才逗我玩,但我却分不清好歹,时常气鼓鼓的不理她。可太太家有电视机,到时就播放动画片,这是我无法拒绝的。所以我会忘记之前的“过节”,扭扭捏捏的来到她家请求看电视。“小太太”。我靠在她家敞开的房门口探进脑袋朝屋里观察。这时小太太在屋里坐着,弯曲的大腿上放着装满花生的簸箕,她戴着老花镜低着头认真的剥着花生。悬在屋顶的大灯泡安静的发出昏黄的光,我看不清她的脸。 “进来吧,自己开电视”。 小太太听到我的声音依旧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得到许可后,我立马抬起小短腿连跨带爬的“滚”进屋里打开电视机,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看起电视来。那段岁月我认识了开飞机的舒克和驾驶坦克的贝塔以及熟悉了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中播放的《渔舟唱晚》。直至今天,偶尔听到那悠扬的旋律,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在太太家看电视的情景:屋里灯光昏暗,太太弯着腰剥着花生,我靠在她身边津津有味的看着电视,时不时抓过一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她假装嗔怪的拍了一下我的手说道:吃多了会在肚子里发芽芽的!
太太家屋后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清澈,鱼虾成群,据大人们说是从梵净山流下来的。不过在那个信息闭塞交通落后的时代,梵净山对于我们仅仅是一个概念而已,加之大家文化水平不高见识不多,我们总以为“梵”就是“饭”,所以谁家的孩子吃饭厉害,大人们就会说他是“饭周山”下来的,曾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很好奇“饭周山”的人都很饥饿吗!夏日炎炎,河水清凉,波光粼粼,蜿蜒于群山脚下的小江静静的流淌,一艘渡船在船老板轻巧的拨弄下横跨河面悠然的来回。河边的悬崖上有一棵参天古树,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鸟窝,窝里住着几只白鹤,它们时而起飞在空中盘旋侦察,时而敛翅俯冲入水叼起鱼儿后一飞冲天回归鸟窝。
在如此美好的时节,我和弟弟经常光着膀子顶着烈日去河里泡澡。有一次弟弟光着屁股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突然我发现他肥硕的屁股中掉着一根“缩筋带”,随着走路时屁股滑稽的扭动,“缩筋带”摆来甩去,就像壁虎的尾巴。“金毛,别动!”我叫住弟弟好奇的凑近他的屁股观察,原来是一根足有20公分长的 “潮虫”(寄生虫)。“你生潮虫了”。我又掰开他的两瓣屁股确认了一下,那惨白的虫子一动不动的悬荡着,把我吓得倒退几步。“我自己扯出来”。弟弟说完,鄙夷的看了我一眼,随后撅着屁股反手抓着虫子慢慢的往外扯,生怕扯断一样,一会儿一根完整的虫子就横空出世了。弟弟一边挥舞着虫子,一边朝河里跑去,就像凯旋的战士在炫耀他缴获的战利品。我远远的跟着,喉咙里有异物不断地涌动。突然他转过身邪魅一笑,将“潮虫”精准的扔到我的脸上,然后大笑着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只见透明的水面下一个孩子贴着河床像青蛙一样手扒脚蹬游出很远。一阵微风掠过,涟漪漾开,河水变成风中凌乱的绸缎,船老板扯着嗓子唱着山歌撑着渡船悠悠驶来,弟弟潜下船底消失不见。
童年在屁颠屁颠的晃悠中突然消失,让人猝不及防尴尬莫名。在我还以为可以光着屁股下河游泳的时候,太太站在船上的呵斥才让我猛然惊醒,原来我已进入少年。那天,夏末秋初,烈日依旧,不过它的威力要显得温柔得多。我脱下衣裤,照例用脚试探一下坚硬的沙石,然后小心翼翼的走进齐腰深的河中,用手掬一捧水拍在胸口上,嘴里念着父亲教我的咒语:一拍拍,二拍拍,娃娃洗澡莫着黑。念完咒语,我有如神助,双脚猛地用力一蹬,头顺势朝水里一扎,我的身体像泥鳅一样射出很远。河里有奇形怪状的鹅卵石,还有悠然自得的鱼儿,以及不知谁家扔进河里的破瓷碗。游了几圈感觉疲倦,我趴在水里昂着头用手扒着河床向岸边爬去,由于水的浮力的作用,整个人犹如太空漫步。临近下午,骄阳收敛了脾气,一阵微风拂过,倒显得太阳的慈悲。我背靠河岸叉开悄悄冒出“汗毛”的双腿,悠闲地望着对岸飘来的渡船,任由鱼儿在双腿间踅摸食物。船头上站着戴着斗笠的小太太,一天的劳作让她显得有些疲倦。“太太”。我兴奋的挥舞着手向小太太打招呼,就像以前一样。她阴沉着脸莫名其妙的朝我怒斥道:“这么大了,还不害羞”。听完她的斥责,我下意识的朝下腹部看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深水处。
原来我的童年被腿上的“汗毛”挤走了,原来我的童年被小太太的一声呵斥吓走了,原来我的童年被悄然萌发的羞耻心煽走了。有人说怀旧的人心底柔软,却逃避现实懦弱不前。事实上童年的那一汪清泉一直给予我滋养,让我在疲倦麻木的沙漠里挺起希望。我们不必故作深沉,应以“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童心珍惜每一个朝阳和晚霞,就像高尔基的名言:大人们都学坏了,他们正在经受上帝的考验,而你还没有,你应该照小孩的理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