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简朴细处事,半世蹉跎正做人”,这是父亲坟墓上的碑联。碑联的内容比较客观地反映了父亲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没有轰轰烈烈,更多是屈服命运的唯唯诺诺。
我家姊妹多,负担重,记忆中家里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在操持。我是老幺,年幼时,父亲已上了点年纪,自然父子间就少了那分亲近。我总觉得他不够优秀,不足以满足我自以为是的虚荣。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
记得一个秋日的上午,课间。父亲交完公余粮路过村小,见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他连忙放下扁担跑了过去。他上身穿着布扣汗衫,脚上穿着水耳草鞋,他跑到篮球场中央,抢篮投篮很投入,动作有些夸张,周围传来阵阵掌声和笑声。或许是夸赞,或许是嘲讽,但我固执地认为是后者。因此在我的同学指了指父亲冲我“嘿嘿”两声,然后叫出父亲的名字时,我毫不犹豫地扫了他两耳光。见我们扭打,老师及时赶来制止——也许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大打出手。
父亲爱打篮球,他和大伯、三叔、四叔及寨上另外几个曾组队到区里和县上参加过比赛。受家庭成分影响学业中断后回到老家,活路再忙他都坚持打球。
老家背后是连绵起伏的山,前面是弯弯的小河,河两岸是平坦开阔的田地,是典型的高原坝区。曾祖父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远涉重庆挑盐巴来卖,在老家收桐子瓣挑到重庆去卖,多年的勤劳已积攒一定家底。一次,曾祖父受“总办”的召见,实现了人生的逆袭。“总办”是官衔,全称为贵州省禁烟总办。“总办”威风凛凛,工作严苛,所到之处,地方官员分两列低头恭候,不敢窥视,否则“人头落地”。“总办”与我们同姓,当他偶知有寨上族亲后,捎信来叫曾祖父去见他。曾祖父听闻吓得浑身直打摆子,最后,还是吃了豹子胆,穿着水耳草鞋去会见。曾祖父当然没有遭受“人头落地”的厄运,否则就不会有他这个后生来叙述这个故事了。寒暄许久,“总办”叫随从奉些银两送曾祖父回到寨上,临别时还留下了几条枪。这让曾祖父及寨上族亲风光了很久。靠这,曾祖父购置上百亩田地,修建长五间正房、厢房和“龙门”。在“龙门”与河流、水井中间修建石阶连接,一派富丽堂皇。
曾祖父膝下有祖父、二祖父和三个姑婆。据《民国德江县志》人物志载,祖父毕业于南明中学(省立中学)。他参过军,后回老家赋闲。二祖父在地方官府谋职。据父辈讲,二祖父虽然在外体面风光,但回到家中一切都听祖父的。分家时,二祖父说:哥,你说了就算!一句多话没讲。祖父辈重视教育,分家时,留一块“学田”,专供两家孩子读书开销,不足部分由两家分摊。父亲是独子,他长三叔月份,按祖父辈安排,排序在大伯之后三叔之前,依次才是其他叔。虽是叔伯弟兄却是亲弟兄相待,哥称弟可直呼其名,弟叫哥是毕恭毕敬。记忆中,父亲和叔们做活路时,叔们都会照顾他让他捡轻松点的活路做。大伯、四叔远涉重庆读书,三叔在邻县省属重点中学读书,靠“学田”收入显然不够开销。祖父安排人开仓放粮,“碾”出几担大米用马驮着运到读书地方以作开销。父亲先后在邻县及本县一中读书,他的老师是外地入黔的地下党员,曾在我家以教私塾为名从事地下工作,解放后任县里的主要领导。
我曾怀疑家族是以剥削穷人“发迹”的,寨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众口一辞断然否定。他们说,祖父辈“家大”,靠的是勤劳节俭。每年,“敞”开甑子请大家吃饭是常事,杀年猪更是全寨每家大人细娃吃几天,寨上有后生读书会给钱,添家丁要送些猪油……
时局动荡总让人猝不及防。父亲被“解散”回家后的某天收到他老师的来信,叫他于某月某日赶到县城报到,或到教育科,或到邮政科工作。父亲邀约一个远房亲戚随同前往。那人按照预约早早来到我家院落,汪汪的狗叫声吵醒了在我家做长工的伯娘。据母亲讲,伯娘爱开玩笑。那人有个不雅的诨名,当他出现时,伯娘大声喊着他的诨名,“滚去滚来”笑个不停。狗仗人势,响声越来越大,吵醒了祖父。祖父起床后,见他们站在院坝龙门边,正欲启程。“不准去!”祖父威严地把父亲全身扫遍……父亲没有争执,他放下行囊回到屋里。他终究没能走出一步。那人拿着那封信到了县城,由此参加工作。
那人回家探亲时,父亲正经受着一场又一场的心灵俱痛:骨肉之间生离死别,祖上遗留下来的所有家产全部被没收,全家搬出大院住进茅草房里……那人坐在院坝的板凳上,他跷着腿,养尊处优的样子,他偶尔乜斜一下父亲,提醒父亲“划清界限”“老实接受改造”。他嘴上的香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可一支也没舍得递给父亲。父亲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但他始终没有流露出半分的不满。
其时,父亲的头上有一顶“帽子”,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从一个不谙于事的学生,变成了老实木讷的农民,忽然间又成了“阶级对象”。他承受着一次一次永无休止的批斗,忍辱着、憋屈着,以低在尘埃里的姿态匍匐前进,谨慎地维护那卑微的自尊。
每年春节,父亲要提前去深山老林里砍柴或烧炭交公。有一年,天降雪凝封山封路,任务不可能完成了,父母亲急得焦头烂额。寨上一个在公私合营社工作的伯娘晓得情况后,准备了一挑炭,悄悄地叫父亲连夜挑回,第天上交……一天清早,父亲上坡割牛草,交草过秤时上面还有露水,被指“草上水多,故意在河里泡水增加重量”,要父亲老实“交待”。这子虚乌有的“罪证”,父亲被送往异地“牢改”。事实上,即使草上一颗露水也没有,他们也会找出另一个让父亲去“牢改”的理由。
命运总是充满戏剧性。负责看管父亲“牢改”的人曾有恩于我的祖上,见父亲老实,向上级汇报,帮忙申请把父亲提前释放出来。和父亲一起“牢改”的,后来释放出来都得到了安置。父亲“牢改”回来后,内心惴惴不安,犹如惊弓之鸟。那是快过年的时候,父母亲坐在火堂边,我一个叫咪公的人老远走来,他凶神恶煞地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吓得瑟瑟发抖。咪公推开虚掩的门,一边大声武气地吼着,一边朝父亲递个眼色,父亲战战兢兢地从咪公肩上接过粮食……咪公解放前在我家当长工,解放后任村党支部书记兼农会主席,他掩人耳目,给了两碗“救命米”,父亲一直惦记在心,感恩不尽。
父母亲住的茅草房远离村寨,房屋已凋敝,冷不防地,床下会出现一两条蛇。夜深的时候,成群的豺狗从屋坎下过,叫唤声“阴风惨惨”的(母亲的说法),父亲倚在门后,手里捏根锄把,以防不测……
后来,二舅抗美援朝回国后安置在省外某油田工作;三舅从省城某卫生学校毕业后,申请到黔北地区某偏僻县份工作。舅们牵挂着我家,他们从微薄的工资中凑钱寄来叫父母亲改变居住条件。父亲向队里申请时,回答是:不行。之后,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同意修建,但不能到寨上和附近的山林里砍木料。后经人介绍,从外县几十里外的地方买到一栋“三柱二瓜”的木旧房。那里到我家要翻越几座山,淌过几条河,父母亲和寨上的族亲“转活路”,大家齐心协力把木料一根一根抬回来,有几次还点亮葵花秆照明,其艰辛程度无法描述。木料弄回来后,再申请一个离村寨近的地方,请了木匠立起来,周围用竹篾、苞谷秆之类栏着,才有遮风避雨之处。
因为那顶“帽子”,一些亲友逐渐远离,亲戚家也不得随意走动,连赶场也要申请报备。受这影响,几个叔,大哥二姐从没踏过学堂门,一句“地主崽子”伤及他们本有的自尊……直到改革开放,父亲说,他做梦都没有想到有这一天。
我上小学时,曾见到父亲压在木箱底下的一个“红本本”,上写着:经xx区xx公社xx大队选区选民代表大会xxxx年x月x日通过,xxx摘去(地主、富农)帽子。x处是钢笔填写的,括号里的内容打“√”标注,其余内容是印制的。后来才知道,“红本本”是摘帽证明书。
“帽子”摘了,才可以挺直腰杆走路。那时,田土承包“下户”,父亲已年老体弱,好在身体尚无大恙,大小活路还得去做。家中负担重,亲戚家过事务要挑担子,青黄不接时要借粮食吃,到秋天收割后要交公余粮,剩下的又不够一家人填饱肚子……如此循环,穷根难除。我不止一次听到父亲的声声叹息。
大伯从事地下工作的时候,父亲和四叔为地下组织送过信。在甄别为革命作出工作人员时,大伯没有报上他们的名字。大伯心怀歉意,他离休后带着父亲到湖南龙山、广西南丹等地开矿。因没有经验,管理不善,都没有成功。我师范毕业那年,给大伯写信,想动用他的关系照顾分配到好点的地方。大伯给我回信,引导我“服从党的安排,目前祖国四化建设需要人才,条件艰苦的地方更能锻炼人”。
父亲在劳作之余,自学《医宗金鉴》等书籍内容,诊疗简单的病症,不收费,倒也自得其乐。他还种叶子烟,除自己抽点外弄到街上卖了换点盐巴钱。那个时候,父亲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提及往昔的伤痛,对在运动中“整”过自己的人,父亲淡淡地说,没办法,那是政策;对帮助过自己的人,父亲常念及,要我们懂得感恩。
父亲是在2006年秋天的一个早上走的。头一天晚上,他还和家人一起,也没说哪里不舒服。那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就接到家中的电话,我赶回老家时父亲已经闭上眼睛……
父亲去世两年前,是患过脑溢血的。那时每次回老家,我都叫他不要喝酒,注意情绪,防跌倒等。他都答应。有时在老家“打平伙”小酌一杯,父亲也“知趣”地婉拒别人劝酒。但他去世后,我们在他床下发现一个酒坛。一半坛子酒,心照不宣。
也许,酒让父亲学会了在默默中倾诉,让他在经历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后获取一种内心的释然。只是他一直珍藏着,把一切交给岁月……
“细”处事,“正”做人,这是父亲一生的写照。
父亲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