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初春,熊志凌先生告诉我,德旺坝梅寺有好碑,作为做学问,可邀约同道去考察一下。我说溪霞山秀峰寺也不错。遂议定改日去探访此两地。
“五一”放假,我即先后联系熊先生、周小平道兄、好友金宁飞,于5月3日上午,一起直驱德旺坝梅寺。
于路,我介绍前几年在书上看到过坝梅寺的讯息,那时便有去看看的想法,一直未得其便,因缘际会,今日才与诸兄成行。
志凌说今日天气好,正好相约访碑去。我被一语惊醒,大呼这个“访”字用得妙。
志凌解释“访”有几个意境:一是拜谒先贤,神交古人;二是瞻仰碑碣。我们与古人虽素未谋面,但可以通过“访碑去”,在书法、文章、金石之气上,契合先贤,神交古人;那些高僧大德,遗世独立,禅法了得,我们后生晚辈去拜谒,也不枉“访碑去”一场。
到达德旺,进入坝梅村,由梅溪上山,车子盘旋在山道上,远山近景慢慢清晰起来。德旺的山很大,高耸柔和,一座挨着一座,农舍村寨或点缀山腰,或屹立山脚,开门见山,很难看到坝子。
这让我想到我家乡民和的山:与德旺不同,险峻陡峭,穿山过岭,不时能看到大遍坝子。
许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德旺的人与其山一样,恬静温和,循规守礼;民和人也与其山相类,顽强勇敢,不拘礼法。
到达坝梅寺时,太阳正盛。
山门处有棵硕大的古银杏树,树后有石阶向寺院伸去,长十五米许,宽三尺五余,石阶保留了坝梅寺当年原貌。树右侧有一栋木房,房前绕过一沟溪流,撩水洗手,清凉爽骨;院里铺着青石板,有老翁正坐在树下门口纳凉。
我们向老翁打听,坝梅寺还在否。
老翁回答60年前已被一场大火烧毁。
再问寺院是否还有碑铭。
回说前些年已被人抬走。
我们不免怅然,此行只怕是白走了?在遗址踏勘一番,发现坝梅寺应该分为上下两院,面积颇宏;后山发脉雄厚,两边山势围住寺院,树木郁郁葱葱,翠竹成荫,上院前兀自有几棵古枫耸入天际;地理位置高旷,视野开阔。
前方远山亦呈众星拱北一般,由两边合围过来;望之,又一层层伸展开去。据说坝梅寺当年有口大钟,撞钟时方圆十余里皆可闻之。
宁飞说此地形像一朵莲花——寺院建在莲花座上,望之确有几分相似。小平兄从堪舆角度观测,认为坝梅寺环境优美,建筑可观,是建寺修行好去处。
我站在坝梅寺前,望着岁月斑驳的遗址,闭目冥思:巍峨庄严的古刹,香烟缭绕的大殿,以及令人闻之尘劳顿消的钟磬之声,仿佛重现眼前;山静僧闲,隐于林泉,古木幽深,烟霞掩映。
以前寺院,大多建在深山老林,木茂岩寒,白云苍泉,青灯古佛,老僧枯禅,远离人间烟火,那才是参学人真正的去处。
我们回到古银杏树下乘凉,问老翁贵庚高姓时,老翁自述姓周,今年八十有三,年轻时是打“武拿”的,德旺出产玉带石,那时自己开山劈石经营;后来生活困难,遂充做“虎匠”,上山打虎补贴家用。生在山里,砍山烧炭也是常事,一辈子都是这些活路。现在上了年纪,子孙都在外面,自己在坝梅寺看家。
说完,让我们且乘凉,遂尽地主之谊,回屋煮了一壶茶,请我们喝茶解渴。
志凌以前在德旺当过副乡长,知道坝梅寺大概,遂问周翁此地是否有一通“松青禅师碑”?
前些年看书,记得碑文文采斐然,开头是:禅师松青者,梅院之苦行僧也。结尾一段是:黄鹤不返,杯渡何年,夜月归来,谁曾相识?与其正首邱于殁后,何若营兜窟于生前,将见异日者,樵夫牧竖,过客游人,亦得向荒烟蔓草间指而叹曰:“此乃青师埋骨处!”则此片碑拳石,不庶几与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共千古也。
此一段可与苏东坡《赤壁赋》相媲美,皆有感叹人生短暂之意,文采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湮没乡间,无人问津。碑文后罗列徒侄、侄孙有近九十人,此碑墓塔因是松青禅师生前所造,故碑碣中没有同辈道兄和诸山戒友名字,坝梅寺应有一百多僧人,由此可以蠡测寺院当年之盛。此次访碑,我便是冲着“松青禅师”碑来的,可惜未能一睹此碑风采,真引为平生憾事。
金宁飞是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听了此段,感叹道:唉!可惜碑被抬走了,留在原处多好!
“武拿”出身的周翁回答,后面山上“老庵”处还有一些碑,上面有“碑记”。
齐齐眼睛一亮,道:莫道此碑好,更有好碑铭?
志凌也知上面有碑,因时隔多年,想不起路径,遂请周翁带路;周翁应承,转身取了把柴刀,便于上山砍路。
上车,沿山道上去,适逢中午太阳正毒,周翁身上长有疱疹,正发作,头昏眼花的,辨不清山势,车子跑过头了。
周翁对带错路似乎有些愧疚,稍事休息,便自顾往回寻路而去;我们随步闲聊,往回一箭之地,金宁飞发现一棵硕大肥厚、高尺余的百合,长在山沟前,若是做盆景,是典型的“矮霸”,引得我们侧目。
待得周翁看清路径,我们随之寻路而上,一路伐山而行。
突然,我眼睛一亮,山林里隐约倒伏一碑,大家寻迹而去,清去碑面草絮腐枝,现出“临济宗慈云念禅师”碑铭,右小记为“原命生于乾隆癸未年八月二十二日子时,思南府卭(印)江县属官庄生来人氏;亾于道光十四年甲午五月十五日寅时,于铜仁府承恩堂(坝梅寺)因老告终”。碑左列有法徒法孙之名,碑后佛塔已无踪。
取了碑铭照片,我们向更深的山中进发。前行不远,又发现一通倒着的碑,观后是“曹溪宗天恒禅师”碑塔,碑后佛塔已毁;考据碑铭,谓天恒禅师示寂后,弟子如空专程到中华山,请天隐禅师写此塔铭。
天隐禅师是禅机活泼之人,道:“老僧即握笔说道:你在这里讲得一句,便与你塔铭拿去(老僧即握笔示云:尔向这里道得一句,与尔塔铭去)?”
如空作礼道:“请老和尚慈悲(伏乞老和尚慈悲)!”
天隐禅师说:“老僧写出很多修行门径,无量妙义,都是从这笔锋里来,若能向此识得根源去,便能知道世界万象(老僧书示百千法门,无量妙义,一一皆从老僧笔锋流出,若能向此识得根源去,方知万象森罗)。”
由是观之,天隐禅师不惟文笔出众,抑且佛法高深,在如空为师父求塔铭时,还不忘开示学人,引发禅机。
天隐禅师真乃妙人也!
碑铭记录天恒禅师“素行清洁,不染六欲之尘;道眼圆明,顿觉一层之路”,住锡梵净山承恩寺,是得道高僧;与天隐禅师各住一山,相距很远,以至于老来生死不知(尔我隔居三百里,时至存亡两不知)。”
接着天隐禅师哀叹一声:“噫!隔山听到优美动听的鹧鸪词旋律,忽然便转调为悲伤的胡笳十八拍了(噫!隔山人听鹧鸪词,调转胡笳十八拍)”。此句表达出天隐禅师对人生无常、悲欢自渡的淡然从容。
文末落款印模“天隐道人”。
志凌有些兴奋,说此碑金石之迹,铮铮有音,书法书丹上乘,石匠刻工虽稍逊,亦属精品。于是斟酌改天再行造访,把碑铭拓下来。
细观之,此碑确非寻常,不惟书法上乘,抑且文章不俗,是我近年探幽访古发现的十分有价值的一通碑。
接着,在周围又发现三通碑,佛塔皆被毁坏。一通碑文字清晰,文采、笔法中平;另两通碑因年代久远,刻工不深,风化严重,难以辨考。
真是说不尽的人事,考不尽的法帖。
书法、文章,坝梅寺老庵当以“天恒禅师”碑为最。
原路下山,行至进山路口处,金宁飞去车上取来锄头,把那颗硕大肥厚的百合挖出,带回做盆景。
此行,虽未拜谒到松青禅师碑碣,却也所得颇丰。
实际上坝梅寺第一手资料,我耕读斋是有的,不过读万卷书,何若行万里路?只有爬山涉水,游历走访,才能真正找到文章中那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