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村庄

作者:朱国庆

蜷成一条灰绿色带子的野毛溪,蛇一样溜过坝子。

思南县青杠园小学“李进奖学金”十周年庆暨颁奖典礼。

记忆深处,镌刻着这样一幅画面:静谧的村落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袅袅炊烟在青瓦白墙间流转,勾勒出岁月静好的模样。这般恬淡安详的田园牧歌,是九十年代的野毛溪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

前不久看新闻,了解到城镇化浪潮正以惊人的速度改写村庄的形态。据《央视新闻》2025年2月24日报道,1985年以来的四十年间,我国自然村数量锐减约150万个,行政村缩减近50万个。再看人口,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总人口减少139万,其中城镇常住人口增加1083万的同时,乡村常住人口骤减1222万。再看看与我有关的乡村小学。教育部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消失5100所小学,而到2023年,这个数字已攀升至5600所。这些变化的数字,像一块块的石头,叠加在我心上。让我对村庄尤其是对村小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我现在任教的村小已经逃脱不了撤并的命运,因为它只剩下23名学生。而我以前任教、坐落在野毛溪的青杠园小学呢?

野毛溪村位于铜仁市思南县大坝场镇。从大坝场镇向东,沿蜿蜒的公路行驶22公里即达。

一个周末的早晨,晨雾像一条白色的腰带,柔软地拴在野毛溪村两边的山梁上。嵌在两匹梁子中间一个像摇篮的坝子上的野毛溪村,村东口那棵千年白果(银杏)树矗立出遒劲的姿态,如同一位倔强的老人守望着这片土地。它树皮皲裂,沟壑纵横,枝桠顽强地撑开,像一把伞,撑出晴空里的一片阴凉。而在地下,它的主根如鹰爪死死扣住地层,须根如蛛网,把砂砾缠碎,化作自己的筋骨。蚂蚁和藤蔓是它的盟友,在生命的最底层缔结契约,把水分和矿物质一寸寸往上顶,让每一片叶子在太阳下倔强地头颅高昂。

白果树下,藏着半丘歪斜的水田,那是毛家的责任田。三十年前,毛老汉挥着镰刀砍割土坎上的茅草,刀刃撞在树疙瘩上溅起火星。旱烟杆在鞋底磕出火星的那一刻,他心里已盘算起放一把火。

茅草燃起时正刮西风,火舌顺着土坎蹿向树干,老树皮被燎得滋滋响,卷成焦黑的卷儿。是乡政府带着村庄的人拎着水桶赶来,踩着发烫的泥地把火扑灭。

如今那片被燎过的树皮早已结痂,新长出的枝桠斜斜地探过毛家的田埂。毛老汉在青杠园小学读五年级的孙子,在树下捡了几片白果叶来做书签,以记录他每天读了多少页。

这棵树早把野毛溪人的拧巴劲刻进了年轮——你跟它较劲,它偏要活得更像样;你护它一分,它便多送一寸浓荫。

照片背景里的小溪就是野毛溪了。它蜷成一条灰绿色带子,蛇一样溜过坝子。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却钻进了我的取景框。我在这里工作时,它像没穿鼻环的小水牯,每逢大雨便肆无忌惮地在坝子上撒欢狂奔,所到之处一片狼藉。今年破坏一丘稻田,让村民的心血付诸东流;明年又把李三家的猪圈冲塌,猪仔顺流漂到下游张村。但不管它怎么放肆,总有心疼土地的农民在大雨偃旗息鼓后去垒被溪水冲垮的田坎。尽管明知明年照样会涨水,一样会冲垮,可他们仍然一年一年照垒不误。那些鹅卵石大小不一,田坎也就歪歪扭扭,像针线蹩脚的媳妇给衣服缝的一条边。

而今,村支两委像一位智慧的老农驯服了它的暴戾,因势利导在溪流两边筑起了坚固的堤坝,让它变得低眉顺眼地,水质清澈一改往昔的张狂。即便身处荒芜,也始终固守着永不干涸的梦。

溪水现在乖得像一只被拴住的狗,沿着堤坝涓涓流淌。这让我想起了那些年护送学生的情景,那些让老师们揪心,也让家长们暖心的时刻:放学铃声响后,校门口便聚集起神色凝重的老师。他们手握木棒裤腿高挽,像墙垛插在年幼的学生中间,引领他们来到河边,然后背上学生,用手中的木棒探着路一步一挪涉过河。一趟,又一趟,直到把学生全部送抵对岸,再叮嘱几句才返回校园。

往前走便是野毛溪村了。

野毛溪村背山面水藏风聚气,近三十户人家因地制宜建在公路两边,随公路起伏高低错落。一些颇有商业头脑的村民,在这里开起了杂货铺、小卖部、卫生室,让村民们的日常琐碎所需无虞。政府也没嫌这个地方闭塞,不仅设立了青杠园小学,还建了烤烟收购站。以前村子里鸡鸣犬吠声时断时续,村民或荷锄或扛犁或背背篼,一律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一些花果林木在房屋接壤处见缝插针地生长起来,用满枝的花朵或满树的果实,默默装点着各自的主人家,整个村庄生机盎然。

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背着行囊走出山坳,去追逐城市的步伐,今天的野毛溪村又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步行在穿村而过的公路上,新修的房屋占了80%。一栋栋两到三层的独立住宅错落有致地分布着,造型别致。各家外墙上粉刷着不同颜色的涂料,有的则保留着红砖本色,显得朴实大方。为了抵御公路上的灰尘和噪音,一些房屋还设置了齐人高的围墙,墙头上爬满了常春藤或三角梅,为冷硬的水泥墙面增添了几分生机。所有房屋不管新旧,柱头或墙上都贴有板板正正的对联,已经有些褪色,估计是年关贴的,但却无法阻止它宣告着家的温暖与团圆。小卖部柜台前,一个幼童正缠着老人买零食;卫生室里,村卫生员正认真地给村民拿药。不远处,李恒校长已经站在门口朝我挥手了。

来之前我和李校长通过电话,都是熟人,寒暄两句便进了他家堂屋。堂屋正中供着香火,虽是新房,却是老风格。一旁的墙上,装饰了一把花灯折扇。

喝着李校长爱人端来的清茶,我开门见山抛出了最关心的关于学校的问题:“学校现在有多少学生?”

“221人。”李校长的回答让我愣了一瞬——这个数字远超我的预期。以我对乡村小学的了解,如是规模可堪奇迹。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甚至困惑。本想继续追问,又觉得唐突,便忍住了。

我以我任教的村小和山那边的桐梓园小学为例,道出了我的担忧。

李校长说:“要不,我们去学校走走看看。”临走,又嘱咐他爱人把腊猪脚拿来炖起。

出了门,我闲不住嘴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有腊猪脚,你自家还杀过年猪?”李校长答:“杀呀,自给自足总比买的好吃些。整个村子的人都杀过年猪,每到年关就互相帮忙请吃,还挺热闹的。”

学校在村庄最高处,步行三四百米,路两边零星停了几辆小车。我觉得占了公路,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念叨了一句:“这小车还挺多。”李校长回应:“这不算。前不久清明,都排到那边湾里头,全是来上坟挂青的。鞭炮也响得一整天没停。”

经过村委会时,公告栏里几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数字让我蓦然驻足。野毛溪村总人口1077人,这一个薄薄的数字,可是一所乡村小学存亡的基数。以我多年在基层摸学龄人口的经验,能留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按比例应不足50人。即便加上邻村生源,总数恐怕也难以突破100人。方才221名学生的困惑,又加重了砝码。

跨进校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右手的一堵围墙,斑驳的墙面上贴着一张青杠园小学简介,记录着学校自1936年走来的 89年风雨。我还记得1989年至1995年的这个时段,这个地方没有围墙,一棵棬子树桩在下雨过后就发些菌类出来,乳白色的一片挨着一片,学校的老师常把它刨去做菜。

隔着一个墙垛,“李进奖学金”的由来及发放情况赫然在目。从 2014年开始,11年光阴,李进先生20几万元的善意像野毛溪汩汩的流水流进了山区教师和贫困孩子的心田。

围墙对面营养餐食堂的墙面也没闲着,密密麻麻的资料里,“佑国公益奖学金”的公告格外醒目——自2022 年起,每学期的奖学金高达6600元。

此刻,我的惊讶已化作深深的震撼——一个边远偏僻的山村小学何以能获得如此多资金的垂青?李校长似乎看穿了我的疑惑,轻声解释道:“这李进就是这个村庄的人,上世纪80年代的学子,当年是茅台集团知识产权处的党支部书记兼处长。说真的,这些钱来得挺‘意外’的,听老教师说李进当年才在青杠园小学读两年就随父亲去了沿河,现在居然还没忘记老家学校,说明他不忘本呢。”

略作停顿,又继续道:“这样的热心人可不止他一位。你看这座教学楼,是贵州麒龙地产慷慨捐资25万元修建的,这还要感谢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老校友谢国华先生的牵线搭桥。那片塑胶球场的来历特有意思——内蒙古的爱心人士第一次联系我们时,开口就问‘贵州冬天是不是跟草原一样得穿羽绒服?’结果寄来的样品里,除了操场设计图,还有件带蒙文商标的羽绒服,我穿着给学生上课,袖子长到能当抹布,逗得孩子们笑了一周。高东凯先生的10万元送到学校那天,正好暴雨冲塌了围墙;程万江先生回老家来学校看时,摸着掉漆的门框直皱眉,说‘这门比我老家牛圈门还破’;石登琴女士寄来慰问金后……”听着李校长如数家珍般的讲述,我忽然觉得这些捐助者就像学校的珍藏品,此刻正被一件件展示在阳光之下。先前的忧虑不知不觉消散了——在这样肥沃的土壤里,在如此发达的根系滋养下,青杠园小学这棵大树又怎么会轻易倒下呢?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的墙面好风光,奖牌密密麻麻的,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定睛细看,全是围绕教学质量这个中心拿的奖,再数一数,整整29面!一旁的窗台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塞满了孩子们写的纸条。李校长笑着说:“都是‘保证书’。” 抽出来一看,一张歪歪扭扭写着 “我要考出去,回来修学校的门”;一张画着白果树,旁边写着 “等我长大,给它围个铁栏杆”一行字;最旧的一张是 2018 年杨同学(现清华博士)写的:“谢谢校长教我用玉米算题,我会带外面的书回来。”

我情不自禁轻轻感叹一声:“原来如此!”221名学生的困惑在这里已然有了清晰的答案,他们就像白果树昂扬茂密的叶片,因青杠园小学这棵大树的枝干而紧紧相连。

转过身,另一面墙上赫然悬挂着“勤学致远”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那是季克良先生亲笔题写后用白果木装裱的。笔锋恰似白果树盘根错节的根系,墨迹间流淌的不仅是书法家的功力,更是对一所乡村小学的厚望。

在青杠园小学水灵灵的根系中,现任青杠园小学校长——李恒无疑是最坚韧最充满活力的那一条主根。1997 年,彼时已在镇中学站稳脚跟,成为众人眼中 “香饽饽” 的他,却毅然向组织递上了调回野毛溪青杠园小学的申请。能文能武的他,在镇中学有着优厚的待遇和光明的前途上,可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家乡那所破旧的村小。面对组织的挽留,他并未动摇,一次又一次诚恳地表达自己的决心。终于在2001年,做了坚定的逆行者,放弃优渥踏入了边远偏僻的青杠园小学,先是协助廖德卫校长,次年8月便扛起了全面主持学校工作的重担。

我曾试着问起他调动的缘由。他嘴角噙着温和笑意,调侃道:“在别人眼里野毛溪是拉屎不生蛆,而在我眼里却是山清水秀。”这话听着诙谐,却不知这轻描淡写的回答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执着。自从踏进青杠园小学那天起,他就把整颗心都种进了校园。为了推行严格的管理制度,他以身作则:每周日傍晚,别人还在享受周末最后的闲暇,他的身影已出现在校园;周一到周四,他始终坚持以校为家。毕业班的教学任务他主动扛下,教师讲台上不许摆放凳子的规定他带头执行,学生作业必须当日批改的要求他最先做到。晨光熹微时,他永远第一个站在校门前,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每个学子;暮色深沉时,他的脚步声总在走廊轻轻回荡。听值周老师说,他查寝要查到十一点。

这些画面我无缘亲眼得见,但村民和他的同事们都这么说。

他的数学课上,玉米棒子是教具,他撰写的有关数学教学、山村学校管理方面的论文多次在全国各种刊物发表。2018年,从青杠园小学毕业的32名学生中,就有8人考上重点大学,其中杨同学成为村里首位清华博士学子,黎同学也顺利就读北科大博士。消息传来,学生家长自发凑钱做了一块牌匾——上书“白果树前育桃李,獐子岩下铸师魂”。一位正准备出门打工的家长上前握住李校长的手说:“我要出门了,孩子交给您,我放心。”2024年,他编排的花灯节目登上铜仁春晚,让山乡娃的歌声传遍黔东。如今的青杠园小学,课间操是花灯摆手舞,校本课程教唱花灯调,学校被授予“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他本人先后获评思南县“园丁奖”、铜仁市“十佳乡村教师”等荣誉。

他守在这儿20多年,一如村口那棵白果树,他的生命早已与这所乡村小学、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他的坚守,像老黄牛犁地,一遍遍翻耕着贫瘠的教育土壤;而“李进的奖学金”则像突然落下的春雨,让干涸的田垄冒出了新芽,也正是这份近乎倔强的坚守,让曾经摇摇欲坠的校舍,蜕变成如今挂满29面荣誉奖牌的育人殿堂。

我突然想起来时路过的已经废弃的桐梓园小学,没有国旗,没有人影,只剩野草从窗框里探出头来。而青杠园小学的教室里却贴着学生歪歪扭扭的画,写着少了三点水的“加由”。或许它们的差别就在于:桐梓园的根系已经枯萎;而这里的根,始终有人拼命护着。

走出办公室路过教学楼背后那棵楸树,树上突然传来“哇”的一声。我说:“这老鸹还舍不得走呢。我在的时候就有。”

李校长接过话头:“怕是就一直忘不了这棵楸树。”

迈出校门,我读懂了野毛溪的 “倔强”,它从来不是孤勇。而是在变迁中扎根,在风雨里生长。就像那棵千年白果树,它的根越扎越深,枝叶却始终向着阳光伸展;就像野毛溪的水,虽被堤坝驯服,却仍在石缝间寻找自己的流向;就像李校长和他的学校,在时代的大潮中,既守着老根,又发着新芽。

回程的公路在车轮下起伏,想起村里老人常念诵的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可野毛溪的人,偏偏用另一种方式诠释了它——有人离开,就有人回来;有人遗忘,就有人铭记。青杠园小学的朗朗书声、花灯戏的悠扬曲调、奖学金背后的拳拳心意,都在证明:真正的村庄,从来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一群人用根须缠住土地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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