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件艺术作品都是人类花费时间和精力创作出来的,是人的情感与思想的结晶。因此,一部作品反映了作者的审美情趣、艺术风格、人生态度、思想境界等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那么,选取一把“尺子”——某种艺术衡量标准,就可以衡量出一部作品的优劣得失来。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才敢用“传统审美”与“现代叙事”这两把看似对立实则统一的“解剖刀”来试着解读张剑波的散文集《自然的声音》。
翻开《自然的声音》,一股山野间的清风便扑面而来。看过第一辑《枕草子》就觉得作者的笔力不浅了。他采用的是很新的随笔叙事手法,在语言风格上介于散文和诗之间,但他的文字并不是散文诗,而是纯粹的散文叙事与章法。先从叙事风格来看,是很典型的现当代散文技法。坦率地讲,这种叙事手法的源头还是“五四”新文化运动,那时主张白话文,基本上把中国传统的技法统统抛弃了。其实,中国本来是散文大国,从《周易》《尚书》到先秦诸子百家,再到西汉史学大家司马迁写的《史记》,以及后来的唐宋八大家散文,一直到明清的文人札记、小品文,源远流长,文脉赓续。传统的散文技法代代相传,日臻完善。但是到了清朝末年,特别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面对西方工业文明生产出来的坚船利炮,东方古老的文明仿佛一夜之间全部“失灵”。于是,从“洋务运动”开始到“五四”新文化运动,那时的先进知识分子代表纷纷主张向西方学习,甚至鼓吹“全盘西化”,白话文也就应运而生了。主张白话文的代表人物是胡适、周作人、鲁迅、刘半农、陈独秀等。但是,白话文并没有现成的“模子”,他们只好从当时的“大众语”(口语)、通俗文学作品里去寻找,同时借鉴西方的语法与修辞,包括日本人翻译的西方文学作品,这样一来,采用白话文创作出来的作品,自然也就引进了西方现代文学的诸多流派与技法。发展到今天,已经到了五花八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程度。很多散文写作者沉迷于“技法”“流派”“风格”的“创新”而不能自拔。当然,这是题外话。回到《自然的声音》这本书,作者也不可能不受到这样的影响。因此,我说他的叙事风格是现当代的,但是他的审美意象和情趣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文化。二者看似矛盾对立,却又做到了和谐统一。
就拿开篇的《枕草子》为例,作者开篇并不隐瞒自己受到了美国作家梭罗的《瓦尔登湖》和日本作家吉田兼好的随笔《徒然草》以及日本女作家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的影响。在叙事风格上自然就有模仿的痕迹,而且作者似乎对这种“唯美”而又“忧伤”的格调十分迷恋,因为单从行文的节奏感来看,就不难窥见其像《源氏物语》以及后来的川端康成为代表的日本文学的叙事风格。包括审美情趣也相似,对于生命的感伤,对于人生是“徒劳的”叹息,以及追求文字的唯美,等等。但是,作者因为长期工作和生活在世界联合国“人与生物圈”成员梵净山自然保护区里,是一名长年从事自然保护区管理工作的人员,加上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和熏陶,他的精神内核还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释道的思想,这样就注定了他的审美意象脱离不了“田园牧歌”“乡愁情愫”“老庄哲学”“佛家因缘”“悲悯情怀”以及儒家的“格物致知”“民本思想”等纯粹东方的思想文化元素。因此,《自然的声音》一书其表象是现当代西方的叙事风格,而实质还是传统东方的审美情趣。
他的行文风格是自然的,如:“小陈睡了,小田也睡了,守夜人的宁静在水壶里嘶嘶地响。这很异样,不孤独,不烦躁,有温馨的篝火。”“明天还去山里劈柴,还去捡香菇……”流露的是一种自然而然、与世无争的生命状态。这与当代喧嚣、繁华、浮躁的都市生活形成了强烈对比,完全是两个世界,两种态度,两种价值取向。这跟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生活别无二致。他甚至大段引用古文《桃花源记》的原文,如《消失的村庄·冷家坝》(第68-69页),文章结尾时还不忘交代一句:“推土机、挖机、山地车等文明工具挥舞着它们的长臂已经开进了冷家坝,名字却改成了桃花源村。”作为梵净山自然保护区的一名工作人员,这种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发生激烈冲突,所引起的阵痛在他的心里是非常强烈的。他写道:“作为自然保护区工作者,乡村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保护与发展,生产生活与资源的保护和利用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目睹了乡村的变化,这种变化有喜悦也有忧伤。”但他“忧伤”的成分明显多些,他很欣赏世代居住在大山深处的土著居民“肩挑背驮,刀耕火种、原始粗犷的耕作方式”以及热情好客的淳朴民风,但在心灵深处似乎又有一种深深的隐忧,这种“隐忧”就像“黑黝黝的森林深处,仿佛有许多双神秘的眼睛在望着我。”(《消失的村庄·岩上》第66页)让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但是,他大多数时间都很享受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中,他感悟生命的意义,发现人性的美好。他不惜运用大量的笔墨,来描绘山里的自然风光和民俗风情。在《枕草子》一文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他诗一样的语句:“时间如雨,滴落在帐篷上。”“天空瓦蓝,白云一动不动,松林就长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这种繁复而又单一的生活,诗意而忧伤。”“真想做一颗顽石,让它的手轻轻触摸。”“有些忧伤不知来自哪里,有些喜悦无从说起。”等等,无需引证太多,就会发现他语言的外壳跟思想的内涵好像存在着并不“匹配”的龃龉。西方的、现代的表达,隐藏的是东方的、传统的思想。他通篇都采用这样的格调,用一种近似于《局外人》的表现手法来描绘他眼中的一切。冷峻、细腻,而又不乏生动、流畅。除了道家的隐逸思想,也有佛家的悲悯情怀。
《冷家坝》写了一个罹患癌症的省城记者,他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自知来日无多,却心心念念要再到梵净山来最后看一眼。因为他曾经多次到梵净山拍摄过黔金丝猴。一个正当生命力旺盛时期的中年人,马上就要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作者多次接待过中央电视台和省里派来梵净山采访的记者,因此跟他成了好朋友。当他们再次见面时,这位记者告诉他,他还有一个未遂的心愿,就是计划写一本书《一个人的梵净山》。“可没有等他开笔,他已经倒在省城的病床上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作者不无伤感地写道:“中央电视台10频道《探索·发现》栏目正在播放《寻找黔金丝猴》,我见到了许多年没有见到的谢家骅教授、老毕、矮子……二十年匆匆地就这样过去了……往事如烟,一瞬间,老的老,去的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正是这种“生命无常”的短促与紧迫感,让他更加珍惜美好的感情,活在当下。《坝梅寺》写了虾米和她的表妹,作者用纯净优美的笔触来描绘生活在大山深处的女孩,诗意而忧伤,这种风格像极了日本的川端康成。包括后面“虾米”老宅失火被毁的情节,我简直要怀疑作者就是直接从《雪国》里“嫁接”过来的了。他写女孩的纯真、多情、具有纯天然的美,以及山里人家充满了古风待客之道的细节时“那女子已经在灶前忙开了,洗脸水已经端来,里面是崭新的毛巾,我有些感动,很多年东奔西走,人太过冷漠,温暖的热水一下子将心暖和起来。”这些细节描写,跟《伊豆的舞女》何其相似。当然,我指的主要是其充满了唯美而忧伤的文字格调与风情。
作者受美国作家梭罗影响也较大,多次提到《瓦尔登湖》。他在《消失的村庄·大岩棚》的结尾写道:“一个人一辈子忙碌有一辈子忙碌的幸福,只是我们不能理解而已。每次我翻看《瓦尔登湖》,心里涌起的更多的是对简单、平凡生活的向往,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欲望之城,一个人很难达到那种心性、诗性的美好,有时抬头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离那个美好的世界那么近,俯拾皆是。”生活要做减法,简单、纯粹、天真才是幸福的。其实,这种精神境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早已达到很高的程度了,相比之下,梭罗悟到的那点东西,只能算是中小学水平了。《老子》早就说过:“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道家的生存智慧,崇尚自然,顺其自然,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生活在梵净山里的原住民,至今依然保留着古风原貌的生活。倒不是他们读过《老子》,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老子、庄子是谁?但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按照老庄的理念生活下去,这就是文化的力量,以文化人的结果。
当然,除了道家,还有佛家。梵净山本就是弥勒道场,佛教文化早已浸透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作者写道:“一切都趋于宁静,遁入空门。”(《枕草子》)“生命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个未知数,一切都有它的不可知性,比如,我们的明天、后天。人生常常有些不知名的去处、不知名的际遇,它们躲藏在时间的背后,捉摸不透。”(《消失的村庄·岩高坪》)“这深山庙宇,不但是人们存放灵魂的地方……”(深山闻鹧鸪·古刹)作为长期坚守在梵净山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与外界处于半隔绝的状态,寂寞感,孤独感,甚至失落感都是常有的事。那么,作者如何排遣这份落寞与孤寂?佛道两家的智慧都用得上了。因此,他能够用慈悲善良的眼光看待山里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甚至是一头牛,一条狗,以及一棵树,一朵花,一块石头。这种悲悯情怀浸透了字里行间,使得整本书的风格消磨掉了现代人的浮躁、焦虑、乖戾之气,而具有了空明、澄澈、通透的特点,让读者在阅读时感到了内心的沉静和美好。
作者对于传统古典诗词也是情有独钟的。仅从书中编次的目录就可以看出来,比如:“第五辑,山深闻鹧鸪”中的《一蓑烟雨到梵净》《山深闻鹧鸪》等篇目。作者在书中更是大量地引用古典诗词,如《山深闻鹧鸪·古刹》引用杜甫的《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还有在《山深闻鹧鸪·油鱼井散记》引用清代诗人郑板桥的《潍县竹枝词》:“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茅屋深藏人不见,数声鸡犬夕阳中。”作者熟读古典诗词,信手拈来,为文章增色不少。
最后,再来谈谈书中所表达的儒家文化思想。上文已经展开讨论了该书的表现形式,虽然是西方现当代的叙事手法,而精神实质则完全是中国传统文化,这一点已毋庸置疑了。那么,除了佛教、道家的思想之外,书中也有许多忧世、恤民的儒家情怀。就像柳宗元的《捕蛇者说》一样,书中很多地方都对山里居民生活条件的落后而忧虑与不安。他在《消失的村庄·丁家坪》一文中写道:“作为一个乡村发展的亲历者,我见证了乡村的发展,我很大一部分的时间与乡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乡村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我已经很难将自己与乡村分开,作为自然保护区工作者,乡村与我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保护与发展,生产生活与资源的保护和利用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目睹了乡村的变化,这种变化有喜悦也有忧伤。”充满诗意和古风的梵净山自然保护区里的小山村,必然要面对“发展”与“保护”的矛盾。作者毫不隐晦地摘录了一段网友在其博客中的留言:“不开发可以啊,那梵净山周边的人民就应该过这种贫穷的生活,让你们去享受现代化的物质文明,你觉得对当地人公平吗?”(《消失的村庄·冷家坝》)面对这样尖锐的问题,作者也坦言“我无言以对。”当然,作为一名普通的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要他回答这样的问题是勉为其难的。但是作者依然秉持的是“兴亡有责”的儒家理念,在书中时时流露出“忧民”的家国情怀,这是难能可贵的。单从这一点来看,作者就已经超越了“田园牧歌”式的思想境界,他没有刻意去“美化”那种充满古风与诗意的田园生活,并未停留在寄情山水、消极遁世的个人情绪价值里面,也没有像《瓦尔登湖》的作者那样注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精神构建,而是更加深刻地把笔触伸进了时代发展的脉搏里,视野开阔,与时俱进。让他的散文在抒情与唯美的基础上又上升了一个层面,格局、品位、境界都打开了。
可以说,《自然的声音》是作者怀着对梵净山的极度虔诚、敬畏与热爱而写成的,是他整个的生命历程与精神感悟,他采用充满激情和诗意的语言,发自肺腑地唱了一曲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赞歌。特别是处在当下急功近利的社会大环境里,“内卷”的焦虑与“躺平”的虚无在唯美的文字中被消解被“治愈”了。正如作者在《山深闻鹧鸪·一蓑烟雨到梵净》一文中的深情告白:“梵净山相对我而言,待的时间真是太长了。我在山下长大,又长期工作于斯,我的每一根骨头里都有它的骨髓,我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渗透着它的汁液,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它的烙印。”这种刻骨铭心的热爱都倾注在全书20万个汉字符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