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武陵山,纵贯南北的列列地壳褶皱,犹如起伏翻腾的条条苍龙,蜿蜒逶迤,浩浩千里。陷身其中的乌江,阳光下波光粼粼,好似一条翠绿绸带,飘逸地舞动在峡谷间。然而,只有当你真正走近它时,才能深切感受到那汹涌澎湃、响彻山谷的雄性轰鸣。它源自威宁县乌蒙山东麓,一路穿山越岭,奔泻而来,涌至这黔东首郡时,忽然舒缓迟疑起来,举目两岸,只见蓊郁群山,苍翠欲滴,火红杜鹃,灿若落霞。原来是这旖旎迷人的风景,让心无旁骛、匆匆赶路的江水也忍不住流连徘徊。
此地名为思南,春秋时隶属巴国南境,战国时归楚黔中地。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思州土著首领田景贤献地降元,设置新军万户府,随改思州军民安抚司。元顺帝至正二十二年(1362年),思州所属镇远州知州田茂安,据其地以献大夏明玉珍,创设思南道都元帅府,寻改思南宣慰司。始名思南。又因其建置较早,一直为州、司、府治所所在地。明嘉靖思南府推官王泽有诗“窈窕思南郡,襟山更带河”,故而后人称思南为“郡”,亦称“黔东首郡”。
壬寅秋冬,贵州遭遇历史上最严重干旱,境内众多溪流干涸,草木枯槁。我们在此大旱时节抵达思南的当晚,奇迹不可思议地出现:半夜里雷声轰然响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悄然而至,连绵不绝。次日清晨,雨中的思南,山川盈绿,一派勃勃生机。
贵州地处西南高原,地理环境丰富多样,气候条件立体多变,各类植物皆有生存空间,故被誉为宜林山国。 “低纬度、高海拔、多云雾、无污染”的思南,更以优良的气候生态环境,孕育出了“香高持久、滋味鲜醇”的高品质茶。当下的思南,几乎村村都有茶园。
正午时分,我们抵达了这个名叫“挂子炉”的小村,而后踩着泥泞的山路,爬上一座山岗。雨后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令人陶然心怡。放眼四顾,只见四周群山环绕,山谷纵横,森林茂密,道路崎岖。这里虽说不上高耸险峻或隽秀葱茏,却宛如水墨晕染于宣纸的境界,自有一份不争得失的从容。一片又一片的茶园,就静静地铺展在山坡之上。
远远望去,茶园里的茶树排列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苍莽的翠绿点缀在枝头,宛如大自然精心绘制的画卷。晶莹的水珠在叶片上滚动,宛如梦幻的珍珠。微风拂过,茶树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思南的生态茶园,负载着太多的传奇,使众多爱茶人趋之若鹜,其声名早已超越茶叶本身。茶树树龄看似有些年头了,只见略显扭曲佝偻的树干上,附着一层青绿苔藓,犹如刚出土的青铜锈迹斑斑。随性不羁的枝条上,卷曲着慵懒残败的叶子,给人一种混混老迈之感。它们没有风雅伟岸的树干,也没有婆娑如云的树冠,更没有飘逸的悠悠茶香。难道这就是缔造了贡茶神话、拥有神奇生命力的思南的茶树?
挂子炉随行的朋友解释:由于持续干旱,树上仍是成年旧叶,今年的新芽尚未冒出,看来今年明前是采不到新茶了。我同情地望着这片茶园,正欲转身离开时,忽然眼前一亮,发现在落满沧桑的枝叶间,竟有雪白的花蕾冒出。这一发现,使我再次靠近它。我看到,绽放在树枝稀疏处的花蕾,仿佛襁褓中的孩子,探出发育不良的头,饥渴地张望着外面的世界。面对此景,我深受感动,满怀歉意地望着这些历经岁月的茶树。这些顽强绽放的花蕾,才是历久弥新、不屈服于命运的真实生命的写照。它们远离红尘的喧嚣,独语苍穹,在此长久生长,与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人,相依相伴,守望故土的未来。这种生命的坚守,无疑是五千年传承至今的中华农耕文化的精髓所在。此刻,暮霭渐渐散去,阳光从云端洒下,远山近谷,峰峦叠翠。我们下山离开,渐行渐远,回望那片茶园,在莽莽群山的映衬下,它宛如一幅饱经世间沧桑的剪影,淡定地伫立在那里。
自中国发现茶叶以来,茶便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构成部分。它不仅推动了中华文明的进程,同时极大地丰富了世界的物质精神生活,使人类文明迈入新的历史阶段。据史料记载,中国茶叶对外贸易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早在南北朝时期,土耳其商人便在我国西部边境以物易茶。唐朝以后,中国茶叶通过海路、陆路输往西亚、中亚等地,明朝时欧洲航海探险者、传教士将中国茶文化传播至欧洲。
思南种茶历史久远。据记载:唐朝天宝年间,黔州都督赵国珍就率领卫兵赶着马,携带思南鹦鹉溪得马河茶前往长安向玄宗皇帝进贡。在高原的崇山峻岭间,他们用双脚踏出了绵延千里的路。在充满艰辛、孤独、寂寞的旅程中,马是他们最忠实的伙伴,茶则成了他们心灵的慰藉,对故乡的牵挂。据考证,思南的茶叶不仅作为贡茶上贡到朝廷,而且当年也经雅安、泸定、康定、巴塘、昌都到达拉萨再转道至尼泊尔,在印度的茶马古道上,也留下了它的足迹……如今,古驿道以及驿道上的马蹄声,已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历史的时空中,思南的社会生活、山川地貌也发生着变化。但生活在武陵山脉的思南人,却不改初衷地守候着大山,种植着茶树,过着宁静的生活。
即将结束对思南茶园之旅的探访时,我们就近走入挂子炉的一户人家。这是一座崭新的三层小楼,粉墙黛瓦,在青山绿水间格外显眼。院子里种着几棵桃树,桃花正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走进屋内,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套崭新的实木家具,墙上挂着几幅精美的山水画,为房间增添了几分艺术气息。
主人是一位纯朴的大嫂,见到我们,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热情地拿出葵花子、花生招待。新建的楼房,还散发着建筑材料的气味。大家来到楼顶阳台,围着这位大嫂,提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大嫂一时有些茫然。但最终她似乎听懂了,指着远处山上的茶园说:“家里的收入全靠那些茶树,现在的茶园由村里统一管理,年底有分红。采茶时全家出动,一个人每天能有二百来块钱的收入。‘杀广’的儿子、女儿也要回来了……”大嫂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时代变迁,岁月更迭。古老的茶树,依旧恩泽着这片土地。我望着远处的茶园,眼前的大嫂,蓦然明白了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的永恒联系。自先民发现茶叶起,人们便与茶树根脉相连,融为一体了。他们世代珍爱这片土地,与山川万物和谐地繁衍生息在这里,在茶花飘香中怀梦,在茶叶丰收时安睡,活得简单而充实。
告别思南时,当地文友请我题字。我拿起毛笔,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些茶园和那位大嫂的模样,随即郑重写下:古郡千重秀,茶园百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