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信笔

作者:杨村

上接本月2024年12月27日本版

韩愈的古文运动,大致就是倡导做文章师古而不泥,主张为文的自由创新,尤其在文辞形式上。这是至今为止未有超越的最高创作主张,除非迂腐或偏爱八股者——当然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炫技者除外。不过韩的思想是很遵循道统的,对做官的慨叹似乎也没有超出常人。比如在《山石》中的末句:“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侷促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貌似厌弃官场,而向往流水清风的快乐。这是为官者的通病吧。

韩愈的另一首《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却并不那么洒脱。他写诗赠张功曹,既安慰友人,又宣泄牢骚,实则是同命相怜,惺惺相惜,末了还是把“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的官运多舛,归结为“人生由命非由他”。这其实是一种哀叹,放至当下又如何呢?一样一样的!那时韩和张功曹,都属于被贬谪的官员,而且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时,他们的名单却被地方官压在案底,一贬又贬,只得感叹“天路幽险难追攀”。这不是也把“回朝”当作人生的最高追求吗?

由此可见,世易时移,人心飘荡。为官的人,哪怕像韩愈那种巨儒,官至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心中所想的,还是以自己的升迁为要义,人民至上可能还是要打折扣的(共产党的官员除外)。我昔日在州机关有个好友,那年要下县任职“锻练”,其心戚然,有被贬谪的慨叹。他的父亲倒是很想得开,安慰他说:“去做县太爷啊,又不是发配边疆。”我的朋友才释然。他给我讲述这件事时,并不顾及我身处偏乡的感受,于是我为之赋诗云:“此别为县丞,何故悲刘柳?”哈哈,你韩愈和张功曹被贬到临武、荆州,毕竟是去做官太爷,你们只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顺,害怕那里的虫蛇腥臊,怎么不想想当地百姓贴着土地过日子,怎么一代又一代过下去的呢?

那年,我们谈论李杜二时,好像是倚着床靠的。那时,我们都并不理解李杜——当然至今也仍一知半解。我们大致以为,杜甫对李白的炽烈,远甚于李白之于杜甫。近来诵《李白诗选读》(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版,印数动不动多达十四万八千一百册),其中赠诗颇多,如《赠从弟冽》《赠韦侍御黄裳(其一)》《赠汪伦》《赠张相镐(其二)》等,而写杜甫的也只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一本书只折了此诗的所在页角,可见昔日早已好奇)。深感当年的印象,至今并没有很大变化。

昨日,我几乎将自己找到的李白写杜甫的诗与杜甫写李白的诗抄了一遍。杜写李显然多得多。从内容上看,杜多赞李的才情与对李的思慕,如“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饮中八仙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天末怀李白》),“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李白写杜甫的诗少得多(古诗传抄遗失自是无法可考),我所知的只有三首,如《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其中有“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句,《沙丘城下寄杜甫》中有“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句,而在《戏赠杜甫》里则有“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句。可见,李白写杜甫的诗,惦念的多是和杜甫喝酒的事情。即使是写到杜诗,也只是问他:“请问分别以后你为什么那么形容消瘦,是不是做诗做得太苦逼了?”其间并无赞意,唯有牵挂。牵挂也没杜甫对他“醉眠秋共被”“鸿雁几时到”那般殷切。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思念到“秋共被”“日同行”,我是难以理解的!

也许,不理解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在《不安之书》中所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难道我确实知道自己是谁吗?”

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卒于762年,享年六十一;杜甫生于712年,卒于770年,享年五十八。两人共世五十载,第一次在洛阳见面是744年,相识十八年。有好事者考察,李杜终身只见过三次面。我想,见三面而有如此深厚的情谊,在当今社会,恐怕是找不到几例了。

许浑是晚唐重要诗人,官不显赫,却一生顺遂。有人喜欢把他和诗圣杜甫并提:“许浑千首诗,杜甫一生愁”。我读许杜,亦颇同感,还胡搞了两句:“诵许远炊火,思杜近人烟。”我对许浑最熟悉的诗句是“溪云初起夜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句,而熟悉杜甫的诗句则多得多。这与阅读习惯有关。另外,各种大小诗选中,杜诗多见,也是主要原因。通行的中学语文课本中,杜诗就有九首(初中五首,高中四首),许浑只有一首《咸阳城东楼》(初中);《唐诗三百首》中,杜甫选入四十首,许浑仅入二首。

据说,许浑不写古诗,专攻律体,恐是自恃才高缘故。他的作品偶对缜密,格律精工。只是描写对象多为楼、阁、水、雨之景。当然也有“夜战桑乾河,秦兵半不归”的征战诗,也颇为悲壮。不事古体,只营韵律,这一点我并不以为然,甚至反感——迂也哉!虽有“秦兵半不归”之慨,与杜甫相比,总觉许老师还是小我得多。他不像杜老师,满脑子是国恨家愁,苍生疾苦。

许杜无缘并生,却有缘共世——都以诗名传世。杜甫生于712年,卒于770年,许浑生于791年,卒于858年,杜之于许,堪称“古人”,许能与杜并称,这种殊荣似不多。两人好像都处世严谨,平生无绯闻,有一点儿苦行僧味道。

许浑做着县令、监察御史,因身体不适,申请退隐。退隐久了,空虚寂寥,又复求仕,而且一路上还吟着“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遂又从司马做起,历虞部员外郎、刺史,真就让人想起《围城》里的那句著名台词:“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总之,许浑最后还是夜归丁卯桥村舍,整理起自己的诗集《丁卯集》来了。现在,我不是举报许老师为官任性,如履菜园,倒是隐隐觉得唐时的宦制,是不是有一点点自由宽松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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