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隐于江湖的绝世高手,通常流落街头,低调异常,但显山露水之际,依然有拥趸无数——误会了,说的不是人,说的是油香粑。
“油炸食品?脂肪含量太高?油长时间反复高温会产生大量致癌物质?又不是天天吃,能咋的?你的薯片不是油炸食品?你的鸡脖猪脚脂肪不高?你的方便面不有害健康?你的火锅不长时间反复高温?你能保证嘴边每样东西都是如假包换的无公害?这不五十步笑一百步吗,况且,还不定谁是五十步谁是一百步哩……你瞧瞧它,大米配黄豆,磨细成米浆,炒些佐料作馅,或者酸辣椒、青辣椒,或者酸豇豆、甜豆沙,炸之前舀半勺在米浆里锦上添花,配方哪里不科学?你再闻闻它,里焦外嫩,外面金灿灿黄澄澄,内里白生生绵软软,能有多少油?”
——为油香粑辩驳的一番对话,来自我与他人,或者我与自我。哈,看吧,就是中毒太深。
作为“八零后”,第一次吃油香粑,可以追溯到一角钱可以买一大包瓜子花生的上世纪。那时城里乡下还没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乐,也没五花八门的吃食,一盘白菜根炒肉丝,可以回嚼大半年;鸡蛋与面粉比例严重失调的酥肉,也就过年前几天能解解嘴馋。是在松桃县城的东门桥头,满叔好心带上我这七八岁的“拖斗”进县城开眼界,哪曾想,小偷冷不丁就赏我一个大大的惊喜——装有十块钱的口袋被人家剪切得整整齐齐,而我却浑然不觉。十块钱啊,除了额外的一点犒劳,其他全得买鸡仔、称面条,这下回去不给骂惨?我哭得稀哩哗啦,活像被满叔游街示众。大概是满叔听得心烦,也或者是桥头的油香粑让他突发灵感——一角钱换得五个油香粑后,他成功拧紧了我哭声的开关。没办法准确形容当时收获的口感——我擦去鼻涕,吞咽泪水,张开嘴,带着一时刹不住车的哽咽收受这份幸福的美丽的礼物。很多年以后,每次看到油香粑,吃着油香粑,我都会自动链接到这一幕。也由衷感谢小偷,要没他,记忆里也就没有与油香粑的这段奇缘了。
油香粑吃得多了,嘴便有些叼。小小油香粑,直径不过十厘米吧,操作起来却大有乾坤:大米和黄豆调配比例貌似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方,馅也并非不可或缺,关键在入油煎炸时火候的把握:有的人炸得老,金黄变成黑黄,香会掺上苦;有的人炸得嫩,像软杮子,一口咬下去,没咔嗤咔嗤的脆响发生,总觉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得到那种潜意识里暗暗渴望的触底反弹。新手呢,直接在提子的操作上就露怯,米浆舀多了,热胀冷缩后成形的粑太厚实,没留白,吃起腻;舀少了,油香粑成“类锅粑”,干巴、呆板,没嚼头,像一个人或一处地方,欠涵养,缺底蕴。最失控的,是米浆没完全包裹住馅,这下可好,粑粑还没熟,露出的馅先焦了,颜值大大拉低——当然也有人偏生就爱这种爆炸式的油香粑。米浆在提子中受热,待成形未定形之际,什么时候拎起,让它脱离提子也有讲究,过早过晚都会影响外观和口感。反正,在一个炸油香粑高手的操控下,你会觉得在铁锅里随油波荡漾的是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精灵,你就想赶紧逮着它们,占有它们。
松桃县城农贸市场哑子婆婆炸的油香粑有口皆碑,没正式店面,一具烧蜂窝煤的炉子,一口锅,一副三合一的铝提子,一把铁夹,一桶米浆,一顶伞篷,就支起一小摊,数十年如一日。松桃有句古话,“一根草有一滴露水养”,炸油香粑这事好像就是特意为她量身订制的“露水”:熟人来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切尽在不言中;碰到首次光顾的陌生人,几个手势比划下来,大多也就心领神会。哑子婆婆坐姿沉稳,夸她动作娴熟都太过谦虚,那油锅、那铝提子,你有时会恍觉那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如果说油香粑是哑子婆婆的作品,那几乎没什么败笔,也挑不出什么语病,大多油香粑冷了就掉味,哑子婆婆的绝不,粑壳还是脆的,粑芯还是香软的,褪了热烫,吃相反倒可以更从容。松桃人喜欢吃粉,油香粑常常是标配;苗乡人好祭祀,供品斋粑豆腐,粑排第二位,所以像哑子婆婆这样擅炸油香粑的摊主,往低了说,轻轻松松能养活一家人,往高了想,也不乏隐形土豪。哑子婆婆收费不贵,现今很多地方都卖一块钱两个甚至一块钱一个的时候,她还在卖一块钱四个。哑子婆婆也不贪,每天就卖一桶米浆,炸完就收摊,有时去晚了还找不着人,垂头丧气也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2012年,一家人到铜仁城定居,松桃城来去匆匆,油香粑在被迫日渐疏远之列。铜仁也有卖油香粑的,但都可吃可不吃,没上瘾之感。用孩子奶奶的话说,“我觉得铜仁城做的东西,没一样有松桃的好吃”。这话拉仇恨,大概源于远香近臭的人之劣根性。在心中能媲美松桃的油香粑确实缺位了,以至每每经过中南门古城炸油香粑的铜铸老婆婆时,都要学着大家,将她面前油锅中被无数双手摸得溜光顺滑的铜质油香粑,又挨个再摸摸,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