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那些事

作者:田春萍

老爸老了,喜欢坐在老屋的门口,蠕动没有牙齿的嘴,张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在寻找哪个人,偶尔瞧见个熟人就打个招呼。现在我也老了,做了外婆,而老爸却不在了,算来也二十多年了。日子就是这样,你不在乎的过着,年纪倒一轮轮的碾压过来从来不打声招呼。那些散落在尘埃里的事,又偏要在我也快要落光的牙齿上闩上一圈牙箍,钉进去一个个银亮的光点,滋润我日渐枯萎的躯壳,如影随行不生不灭,而那光的尽头尽是半世流离的碎片,想忘却却难忘记。

那是一个初春,我披着雪花来到世上。老爸望着漫天雪花,说春雪难得,风起青萍之末,呱呱就叫春萍吧。雪花并没有使我变得美白,哇哇落地时,老妈抱着我问护士,是不是抱错了,长得这么丑,眼角边还有一大块红印子,怎么会这样啊?护士说,有点像胎印,脱不脱现在还说不清楚。老妈着急了,可是着急也是干着急。还好,没几天那块胎印没了。

在我印象中,老爸从没带我逛过一次街,没给我买过一个气球,那时,我常常想,我是不是长得太丑了,老爸才不喜欢我,所以才不会像别人的爸爸那样,夏天带着儿女下河洗澡捉鱼,冬天领着去打雪仗。可是,我哥漂亮啊,俊秀,白净,按本地土话,打生都吃的,也不见老爸格外疼爱。咬定老爸不喜欢我,我感到委屈,在委屈中,我学会了报复,我不再主动喊老爸,还自以为将来有没有老爸都无所谓。

夏天的天空说变就变,一下子乌云滚滚,雷鸣闪电,雨倾盆而下。没有地方玩的我,待在屋檐下就和雨玩,把双手握成空心圆,让雨水穿过空心圆打在地上跳着舞。

老妈做好饭菜,喊道,妹崽,要吃饭了,快去给你爸送伞。从北门到大十字,我很快到了供销办公楼,整栋楼静悄悄的,幽暗的走廊,回荡着“哗啦啦”的雨声,还有我踩在楼板上的“咚咚”声,雨水顺着伞柱,在楼板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活脱脱的蚯蚓。走进办公室,我喊了老爸一声。老爸从报纸上抬起头,一丝光亮在眼里闪动。老爸走过来勾着我的肩,用衣角擦去我脸上的雨水。少有的温存,让我不知所措。我就像个木偶,任由老爸背起我走出供销大楼。

雨哗哗啦啦捅破了天,我在老爸背上,双手搂紧老爸的脖子,似睡非睡,十分满足。此刻,我忘记了我的怨恨,全心沉浸在老爸的汗味中,好希望回家的路变长,最好没有尽头。

回到家,那时我家还住在北门的一个大杂院,院里有十来户人家,一条长长的过道连接着每一家。老爸蹲下身子,我从他背上滑下来,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妈——妈——老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从屋里走出来,应道,喊死啊,又哪样了?爸爸今天背我了,是爸爸背我回来的。我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老妈笑骂着说,背时的,我以为出哪样事喽。老妈接过老爸手中的雨伞,撑在门坎边,侧身进屋端出一盆水,叫我们洗手吃饭。那天我特兴奋,吃了三大碗,老妈怕我吃多了撑坏小肚子,看我又去盛饭,夺走了我手中的碗不准我再吃。那以后,老爸宽厚的背,就成了我的摇篮。我常常在老爸下班时,蹭在大门口等,总想赖着老爸再背我一回。

有一天,没像往常那样等到老爸下班,晚上也不见老爸回家,连续好几天都这样,我问老妈,爸爸去哪里了?怎么没回家?老妈皱起眉头,好久才说,你爸学习去了,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听老爸去学习,我可来劲了。呀,爸爸是去上海学习吗?是的,快吃饭。爸爸哪时回来啊?回来时莫忘给爸爸讲,买大白兔奶糖。你个鬼崽崽,一天只晓得吃。

我天天盼啊盼,没盼来老爸,也没盼来大白兔,盼来盼去,盼来一个坏消息。老爸并没有去外地学习,而是混进党内的“特务汉奸”,被隔离审查,关押在黄家院子写检讨,挂黑牌挨斗。

老妈简直要疯了,这时,革委会派人来,带老妈去黄家院子开会。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见面啊。他们安排老妈坐第一排,然后押着老爸推在面前,再一脚踢弯腿,双腿跪在老妈身前,弯着腰低着头,胸前挂着一块黑板,吊着黑板的铁丝,死死地勒在脖子上,黑板上写着“特务汉奸田某某”,田某某的名字上画着一个红色大叉。那架势好似老爸犯了滔天罪行。

革委会王主任给老爸罗列了几大罪状,一是地主身份,二是混进党内的狗特务,三是汉奸等等。三大罪行,老爸不死也要脱层皮。辩解!辩解引来拳头,打倒声一片。在一片“打倒”声中,好多人冲上主席台,推的推打的打。老爸一头栽到坎,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老妈在台下舞着《毛主席语录》急得大喊,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可是,老妈的嘶喊怎能抵挡浩荡的红浪?

落实政策后,老爸被安排到文笔峰下的锅厂当厂长。生产铁锅是个苦活,特别是夏天,炙热的太阳烘烤大地,工人们围着炉子转,红通通的铁水,蛇信子一样从锅炉嘴里吐出来,流进铁瓢,再由工人倒进模子,铁水冷却凝固,打开模子,一口铁锅就这样成型了。老爸是厂长,跟工人一样,接铁水浇铁锅,有一次不小心,铁水溅在脚背上,烫了一个大窟窿,好久才恢复,居然没有听见他哼一声痛。

上班的老爸,穿着一身密不透风的劳动布工作服,蓝色的背上印满了发白的汗碱,瞧着怪难受了。老爸的裤脚用带子扎紧,然后再套上一个喇叭形的胶罩。罩子是用废弃的汽车内胎修剪而成,用它盖住脚,免得溅起的铁花烧坏鞋子烫伤脚。老爸见我送饭来了,就脱下工作服,顺手晾在铁丝绳上,然后走到水管处,拧开水龙头洗把脸,再坐在阴处的一块石板上狼吞虎咽,刚抹过的脸又滚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蚂蚁一样往下掉。

我是满女,每次都争着去给老爸送饭,这并不表示我有多孝顺,而是我心里的小九九,想老爸在吃饭时赏我一口黄灿灿的荷包蛋,那是老妈特意为我爸开的小灶。儿时的我特馋,巴不得老爸一口不吃全部给我。还有老爸他们厂里发的降温费,是铜仁县冰棒厂四分钱一张的冰棒票,老爸从来都舍不得吃,谁来送饭,冰棒就归谁。哥争不过我,冰棒自然没我吃得多。

老爸的同事敖叔叔,跟老爸是淮海战役的战友。有次送饭,老爸分半个咸鸭蛋叫我送给敖叔叔。敖叔叔一边吃一边对我说,我和你爸是铁哥们,一起当兵,一同入党,我们还一起参加过淮海战役。

从敖叔叔的嘴里,我逐渐知晓了老爸的罗曼蒂克。解放后,老爸所在的部队到了广东。不久,老爸就转移到了东莞。敖叔叔又说,在东莞,你爸爸给你找了一个东莞妈妈,东莞妈妈?我似懂非懂,问道,我妈妈是东莞妈妈?敖叔叔说,不是。我妈不是东莞妈妈,谁是东莞妈妈?东莞妈妈在哪里?我不停地追问敖叔叔,敖叔叔被问烦了,去,问你爸去。我转身去问老爸,老爸说,娃娃崽事多。这么大的事情,我跑回家问老妈,看老妈知道不?回家后问老妈,老妈说,你就是东莞妈妈生的。我大吃一惊,又问,哥也是东莞妈妈生的?老妈说不是。那一霎,我伤心的说,难怪你不喊哥做家务尽喊我,原来我不是你亲生的。老妈听后直跺脚,骂我鬼崽崽多事。

又一个仲夏的傍晚,吃晚饭时,老爸拿出一块表说,这是某某走私过来的表,很便宜。哥拿在手里看,说,这是“茶叶货”。老爸说,你怎么知道是“茶叶货”?哥好像修表师傅一样,又说不出道理。为这块表,老爸与哥争得脸红脖子粗,哥的嗓门大把屋梁上的青瓦震的嗡嗡响。老爸气得大骂哥是平地的骡子——不懂坎儿,抓起饭碗就砸,眼看哥要遭殃,我急忙冲上前,双手并用把碗挡住,像电视里的排球女将拦球那样,“嘭”的 一声,手开了花,鲜血直流。这时,不知谁在喊,不好了,不好了,田妹的手出血了。汩汩的血,无声地制止了一场家庭战争,老爸一看情况不妙立马溜掉,老妈只好拉着我去下南门医院上药,害我左手肘着遭缝了七八针。

没过多久,一家人又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了。这不,刚吃过夜饭,老爸又把侄儿架在脖子上,乐呵呵的去溜达。望着老爸远去的背影,我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手肘上一道伤疤,让我记恨很长时间,老爸跟我说话,我不理不睬。吃饭时,老爸给我夹菜,我立马挡回去。老爸讨好的来拉我的手,我“哼”的一声,用力甩开,一走了之,绝不顾及老爸的面子。

1982年初夏我最开心,老爸带我和哥回了趟吉林敦化,那是老爸离开故乡第一次回去,别梦依稀,故乡安在。当老爸出现在爷爷面前时,生病卧床多日的爷爷,像打鸡血一样,跃起身子滑下土炕,双手捧着老爸的脸摸了又摸,好似找到了打落的一块宝玉一样。“儿啊,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老爸双膝跪地,抱着爷爷泣不成声,“爹,我是六十岁的人了,你看你的孙子都这么大了。”父子孙三代相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时哭一时笑。哥看着我也是眼泪爬沙的,就拉着我跑出门,在院子里的榆树下捉蚂蚁打架去了。

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爷爷一路和我们颠簸回到铜仁,爷爷还是太老了,把一双脚整起肿得老高。看中医,大夫特意交待,取冬瓜皮煎水,浸泡双脚,每天一次,即使消了肿,也不要间断。就这样,我们家的饭桌上,每天都有一碗冬瓜,不是素炒冬瓜片,就是红烧冬瓜,要不就是冬瓜汤。好在这药方管用,爷爷的脚不肿了。

爷爷是东北人爱吃面食,吃面食后爱喝原汤,说什么原汤化原食,吃了不口渴。有一次,老爸给爷爷买油条和豆浆,并弄来半小碟菜油,说,这是菜油,您喝的时候小心别弄洒了。爷爷说,干吗要我喝菜油啊?老爸一本正经的回答,您老不是说过,原汤化原食吗?爷爷听后,手捋着羊胡须,呵呵大笑,说,好乖儿,和小时候一样顽皮,老爸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 皮影戏一样逗趣。

有一天陪爷爷坐在院坝里晒太阳聊天,爷爷说,春萍啊,别看你爸爸当兵一身皮,没啥本事,可他给你找了三个妈,大妈二妈和你妈。冷不防从爷爷嘴里冒出这样的话来,我紧张兮兮的,赶忙看看四周是否有人,然后对爷爷说,爷爷,你别乱说,别人不知道,还以为爸爸作风有问题。爷爷听后大笑,说,当年,你爸爸是逃婚跑出来的,否则,哪有你哦。

逃婚是电影和小说里的情节,没想到老爸也敢逃婚,老爸为何要逃婚?难道大妈长得不好看?那年老爸刚满十七岁,爷爷在邻村给老爸相中了一个媳妇,可是老爸不喜欢,不论爷爷好说歹说,犟着不同意,不喜欢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偷偷逃跑了,可怜奶奶又气又急,就病倒了,奶奶也是旧社会的一个大家闺秀,是读过私塾的人,觉得丢了“小德川流、大德敦化”这个地方儒家美名的脸,直到死前还不停念叨老爸的名字。解放后,爷爷收到老爸从部队里寄来的信,说他当解放军连长了,爷爷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爷爷注定是太老了,来铜仁没有一年,叨着老爸把他送回老家,也算是叶落归根。后来老爸也老了,离休后也闲不住,每天仍然保持五点起床,起床后仍然抱着茶缸大口喝水。大冬天,老爸会生起煤炉火烧热水,我们起床,就有热水洗脸,洗好脸,老爸做好早餐。等我们吃过早餐,上班的去上班,上学的去上学,老爸就喜欢跟院里的老人摆龙门阵走象棋,老爸棋艺最臭也最拗,经常为悔一步棋,跟别人挣得脸红脖子粗。

老爸就是这样爱争强好胜,不仅下棋,生活也是。记得我刚去日杂公司上班,专卖陶瓷和炮竹。春节前,生意非常好,来公司批发炮竹的个体户,排着长龙。有次跟一个个体户发生争吵,个体户满口粗话骂我,我骂不会骂,吵又不会吵,气得哭着跑回家。老爸看完眼泪巴巴的,就问我遭那样了,我就说了一下,老爸头都不回就去找别人论理,我不知道老爸讲了些什么,反正邻居跑来说后,我赶去,老爸正挥舞钥匙扣上一把两寸长的水果刀,操着南腔北调大声吼,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妹妹崽,你要脸不?你有本事来找我单挑,我一刀子捅死你!当时,看到这一幕,我真是好气又好笑,不由大喊,你要杀人,拿把杀猪刀来,拿这破刀子,出我的丑。我连推带拉,把老爸拽回家。

六月六晒绵绸。一天和老妈一起理衣箱,从箱底翻出一张一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直发齐肩,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神采奕奕。我看着这张照片,猛然想起敖叔叔以前讲过的话,难道这就是东莞妈妈,我把照片递给老爸,老爸的嘴角不知不觉抽搐了一下。

在东莞,一身戎装,仪表堂堂的老爸一下俘虏了东莞妈妈的心。东莞妈妈出生在东莞一个书香门第,在一所女子中学就读,酷爱打篮球。东莞妈妈不顾一切跟老爸结了婚。来到铜仁,东莞妈妈已怀孕了,不久,孩子出生了。再后来东莞妈妈不幸患上肺结核,在那个落后的年代,无疑被判处了死刑——缓期执行。那时老爸在京剧团工作,经常跟演员下县城演出。有天在石阡演出《智取威虎山》,老爸接到电话,得知东莞妈妈去世,竟然不赶回家,一切后事委托单位全权办理。没过多久,孩子也病死了,老爸同样没回家,吩咐同事,把孩子埋在东莞妈妈的脚边就了事了。

老爸这古怪的行为,许多的人都无法理解,后来老爸遇见了我的老妈又有了我和哥,奇怪的是哥刚过而立之年也走了,老爸奇怪地也没掉一滴眼泪,还劝说老妈不要伤心,还说哥是个不孝子。我也奇怪老爸是不是命运不佳,注定没有天伦之乐的命。过后很多年,我经常梦到哥,有次梦到他蹲在一个倾斜的木楼上,那房子摇摇欲坠,吓得我大声呼喊:哥,你不要命了吗?快下来。老爸听我说的梦,转进里屋扛把锄头,一声不吭到黄泥垌把哥的坟头整饬得干干净净。

过去那个整天爱唠嗑的老爸不见了,直到后来的一个夏天,老爸也突然走了,无病无灾的,没留下一句话。在狮子岩,他躺在地上滚动的铁架子上,我就跪在他身旁,心里多么希望,他能像往常一样站起来,耀武扬威大发脾气。但他不理我,也听不到东北腔混着铜仁话喊我田妹的声音。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哭,可当老爸被推进火炉的刹那,我死拉着滚动的铁架不放,在看不见的火焰中,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现在,爷爷老爸都不在了,每天电视公益广告上,一个小男孩端着一盆水,从走廊来到妈妈跟前,蹲下幼小的身子给妈妈洗脚。每当看到这个场景,我就会泪流满面,脑海浮现老爸给他老爸洗脚的那些瞬间,一个老头,每天先把煮好的冬瓜皮水倒进木盆,再端到另一个比他更老的老头跟前,然后蹲下不太灵活的身子,抬起比他更老的老头的脚,脱下鞋袜,再轻放进木盆,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洗,直到我讨厌这样的画面,讨厌这样的老爸,很害怕我的“八字”也和老爸一样硬。

(题图取自互联网 作者署名“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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