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德新诗集《像河流进入生活》第一辑作品的题目叫《缓慢》，我觉得颇有意味，很能代表他的人生态度和创作思想。

朱良德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习诗，那时我刚到铜仁民族师范学校（现并入铜仁学院）入职，而他也刚考入这所学校读书，一群有着文学梦的老师和学生凑在了一起，就发生了后来的文学故事。几十年间，朱良德没有放弃，乐此不疲。

我说“缓慢”代表他的人生态度和创作思想，说的是什么都可以应急，而文学创作不要急。他从1993年正式发表作品，31年间仅出版两部诗集，前一本还是2009年出版的《稻草哲学》。当然，是缓慢好，还是快速好，在这高铁时代，我们就不必去比较了。而我要说的是，文学是从咀嚼生活、体味人生、感悟生命而来，只有通过九曲回肠的运化、吸收、转换，方能变成文学。所以朱良德认同缓慢，并以此控制他的创作速度，我认为是正确的。

那么，他是怎样缓慢咀嚼、体味、感悟的呢？下面我谈一谈他的诗歌创作。

《像河流进入生活》是《稻草哲学》的继承与创新。所谓“继承”，是指朱良德诗歌精神有着血脉的延续；所谓“创新”，是指创作的突破与超越。

我曾经为朱良德的《稻草哲学》写过序。《稻草哲学》关注着底层和民生，映照着诗人的人生经历与精神境遇，表现诗人的卑微和对现实的无奈；他以乡村与故土、亲情与爱情、人生与生命、快乐与苦难等各种底层生活事象为载体，表达他的内心之苦、生命之痛与生存之思。《稻草哲学》写得平静而紧凑，简约而隐蔽，他对世事变幻和人情冷暖的感悟比较敏锐、细腻，然而表达很宁静、不狂躁，这是一种可贵的内敛、节制的美学。

《像河流进入生活》仍立足于生活和本土，涉及地方风物、民俗传统、童年记忆，时事变迁、人情世故、人生梦境等等，显然是《稻草哲学》地方经验和底层书写的延续，有着诗歌精神的血脉相连。如第一辑“缓慢”，主要写人与自然的呼应关系，呼唤和呈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美好，赞美播绿、种绿、护绿精神，其中《风吹榉树林》《春天在一棵树桩上醒来》《与一棵红豆杉对视》《傍晚，向密林深处走去》《绿色之恋》《森林语言》等诗篇，展露非常突出。第二辑“坐在蔚蓝的时光里”，写乡村生活、童年记忆、亲情友情、农村变迁，其中《坐在蔚蓝的时光里》《被时光唤醒的乡愁》《母亲坐在轮椅上》《温暖的陶器》《拆迁户》《搬运工》《亲人》《幸福或者忧伤》《唢呐声声》等诗篇，体验尤其深刻。第三辑“波浪的纤绳”，着力于民俗生活、文化传统、古老遗产，展现一个地域的文化标志及其生命力量，其中《木偶戏》《木偶》《一只木箱》《石阡说春》《春官说春》《春牛》《劝农亭》《神示的器物》《竹的图腾》《靛蓝》《印染记忆》《底色》等诗篇，写的都是流传不衰的石阡非物质文化遗产。第四节“人生就像梦境”，顾名思义，写的就是人生经历、人情世故、生命体验和人文关怀。

通过这本诗集的篇章构成分析，可以见得这本诗集从题材内容、视野角度、写法和语言上，比《稻草哲学》更加宽广、更加纯熟，更有诗意、更有深度。当然，从书名的两个关键词“河流”和“生活”，暗示出河流的生活状态是约束中有冲劲、恒定中有变化、规范中有不确定性，这是诗人的一种时代意识和开放意识体现，这就是《像河流进入生活》对《稻草哲学》的突破与超越之处。说具体一些，就是《像河流进入生活》更有着深厚的思想含量和情感含量，更有着丰富的文化含量和审美含量。

下面我们来欣赏《坐在蔚蓝的时光里》：

夏日的正午，大地空着

院子空着，宛若乡村无声的梦境

屋檐下，他坐在时光深处

像半截木头，立在一把旧椅子上

他把自己安静到无

坐在乡村蔚蓝的时光里

他没有正面看我，而是陷入时光深处

此刻，他已经把自己放空

他的前方，是近在咫尺的田野

大地静谧，宛若天空无声的蓝

诗中的“他”显然是诗人自己，或者是那些有志于“把自己放空”的人。“大地空着”“院子空着”，这个“空”太有深意了，没有“空”哪里会有“有”，中国传统文化忌讳“满”，《易经》“损”卦说“时损则损，时益则益”，就是说该减少时就要减少，该增加时就要增加；老子《道德经》指出“损之而益，益之而损”，就是说一切事物如果减少它却反而得到增加,如果增加它却反而得到减损；儒家学说“满招损，谦受益”。这些都强调事物发展要把握一个分寸和时机，要留空间和余地，这是生命运行的法则，也是社会和人生运行的法则。当然儒家学说理解的“满招损”是指不能自满，而应该努力修行达到自满，但人类社会许多事情坏就坏在儒家追求不要自满上，让欲望无限、贪婪无度，让资源消耗殆尽。因此，诗人这里的“空”既是一种精神境界的“空”，也是一种哲学意义的“空”，还是呼唤人类调整其行为的社会意义的“空”。

只有空了，才能进入“无声的梦境”、进入“时光深处”，才能淡泊如“木头”，让浮躁的心灵安静下来，让忙碌的人生停顿下来，让喧嚣紧张的社会缓和下来，“安静到无”就达到了身心平和、吉祥无恙、国泰民安的理想状态。佛教经典《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简单理解就是外物是无法惊扰一个神情安泰的心灵的，反过来说有了镇定自如的内心，外物就无法入侵。当然佛教的“色”与“空”是辩证而存并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它是一个无常、无我、缘起缘灭的复杂的哲学范畴，这里不再展开。

这种理想的生活到哪里去寻找呢？当然只有到破坏较小的乡村。只有乡村才具有“蔚蓝的时光”，只有面对“屋檐”、面对“田野”、面对“大地”，自己才能“放空”，才能身处“静谧”之中，融入“天空无声的蓝”。

我想，政府为什么紧锣密鼓开展乡村振兴？因为人类涌进城里太累了！乡村原本可以提供“无声的梦境”和“蔚蓝的时光”，这是多么的美好？乡村振兴的目的，就是让人类实现“诗意的栖居”。

我们再来读另一首诗《木偶》：

大塘坪制作木偶的傅师傅，用斧劈

劈出生旦净丑，用刀削

削出忠奸贤愚，用钻镂

镂出喜怒哀乐。用乌桕雕出的木偶

无比精致，他给木偶上了色

再饰以盔头、蟒袍和兵器

栩栩如生。他手执木偶

在乐器的击打声中，排兵布阵

他铆足了劲。后来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具木偶

“劈出生旦净丑”“削出忠奸贤愚”“镂出喜怒哀乐”，本是制作木偶的过程及其产品，但师傅的木偶技艺里深含人伦道德，也展现人性的多面，有着深刻的哲学思考。“他手执木偶/在乐器的击打声中，排兵布阵/他铆足了劲”，写出了师傅对传统文化继承的忠贞，对非遗技艺的执著追求。最后一句，“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具木偶”，诗锋逆转，提升整首诗的思想含量和文化含量，木偶文化融入了人生、生命和灵魂。

朱良德在第二辑“坐在蔚蓝的时光里”集中体现的文化之诗中，不是表面的名词罗列，不是客观的文化事象在诗歌中的显在描写，而是文化血脉在诗歌语言中的渗出，文化精神在诗歌笔调中的彰显，文化关怀在诗歌功能中的揭示，文化魅力在诗歌美学中的传递。其实，这种创作思路和手法，在第一辑“缓慢”的自然书写中所透视的生态文化、第二辑“坐在蔚蓝的时光里”的乡村书写中所透视的乡愁文化，以及整部诗集所体现的地域文化，都是突出而值得肯定的。

因此，《像河流进入生活》是《稻草哲学》的继承与创新，它更有着深厚的思想含量和情感含量，更有着丰富的文化含量和审美含量，通过这首诗的欣赏与解读，基本可以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