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信笔

作者:杨村

李白写过一首诗《嘲鲁儒》,中有“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诸句,及今而诵,仍余味悠长。

于个人而言,李白是对那些皓首穷经鲁儒的嘲讽,实际可能是个体心理的报复。李白去川漫游天下,看似狂傲不齿于仕,实则为了求仕,而求仕之不得(“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在孔孟之乡,因他不能进仕,受到当地老儒奚落,愤作此诗。一是讽刺迂腐的鲁儒——当然不仅仅是鲁地儒生,其他泥古不化者都是嘲讽对象。这一点,李白是极其可爱的,我也不喜欢迂顽之儒。但他把“秦家丞相”的不重儒生视为美谈,似可商榷一回了。

秦家丞相,就是李斯。他本是顶级马屁客——在如今语境下就是国家级马屁客。生为楚人,但“度楚王不足事”而“西入秦”(见《史记·李斯列传》)。先做丞相文信侯吕不韦的舍人,由说秦而佐秦至为丞相,并使王“卒用其计谋”,成为“焚书坑儒”的作俑者。李白于此完全挺了李斯和秦始皇的“不重褒衣人”,而以此为例嘲讽众儒,窃以为有失偏颇。师古不化,固不足取,然而儒,至今仍是智囊之源也。

哆嗦一句,褒衣,是时儒生所着之衣,此指儒生。

有好事者考证,李白写这首诗时37岁,即开元二十六年(738年)。也不年轻了,如此盛气凌人,不留情面,或是狂傲性格使然。

离别赠诗,大概是唐代诗人的一种时尚,就像当今的人送酬土特产,要不怎么会流传下那么多不朽的赠别诗?《唐诗三百首》,我“好事”一回数了一下篇目,共有诗作三百零八首;其中送别怀人者概九十一首,占三分之一。以“赠”“送”为题者,比如《赠孟浩然》《赠卫八处士》《赠内人》《赠阙下裴舍人》《送魏万之京》《送僧归日本》《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不胜枚举。

今诵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曹》,韩翃《酬程近秋夜即事见赠》——韦氏“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一句,就让我联想起刘长卿的“挥手泪沾巾”,王勃的“儿女共沾巾”和李白的“却忆泪沾巾”来。而韩翃“向来吟秀句,不觉已鸣鸦”则勾起我忆起读友人王立信的情景。虽是听不到“鸣鸦”,却至少也有布谷之鸣。《诗经》云:“鸤鸠在桑,其子在梅。”于是便如临其境,怀人无限——我的朋友不正身陷缧绁么?他的信辗转来到手头,晨起捧读,如见其容,幽默而且忧伤,就是韩翃的那种感觉。

每读唐人送别怀人之诗,我总会想起韦应物诗句里的两个字——“慈柔”。是的,诗人们虽也处于危世之中,却有一种共同的意趣——空灵、温暖、宽愉和美感意境——当然也黯然神伤。所以,诗句里总会慈柔共生、心心相印,而且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后来读那种著名的诗句,如“我轻轻的走了”,尽管一再“招手”和“挥衣袖”,都咀嚼不出古人的趣味、情致,更甭提“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这是怎么回事呢?

荷与莲到底有什么区别,你怎么讲解,我都难以分辨。故此,去拍花时,一会儿叫拍荷,一会儿叫拍莲。那几年,种荷风行,原先种稻的诸多良田美池统统养荷,划一的风景也就普现神州。

我拍荷花也无耐性。按下几次快门,甚无新意感。满田的荷花竞放,拍一张与拍一万张,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然而,古人偏喜以莲(还是荷?)入诗。它们一旦入诗,可就不一样了。《诗经》里早就有了——那首《山有扶苏》里就有“山有扶苏,隰有荷华”的句子。但据说,这首诗并不是赞美荷的,而是女子自喻为荷,却看不到如意的郎君,无限惆怅。

到南北朝,就有了《西洲曲》。其中“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头人。低头弄莲子,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这些句子就很儿女情长了。我第一次接触这首诗,好像就是在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他引用了其中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头人”。据说,李白写《长干行》时,也颇受《西洲曲》的影响——可不,他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不就是那种味道么?

我和朋友也曾一起采莲,剥莲蓬,拍照。但不曾有任何诗兴。现在我写莲,全因刚刚放下唐代诗人皇甫松的《采莲子》。他是这样写的:“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写一个采莲少女向心仪之人示爱,隔着河水看他逐船远行,慌忙抛莲子,却又担心别人看见,猜中她的心思,真是神情活现。读到这里,就想起莲的诗句和莲的事情来。唐诗中写莲的诗固然就多了,不胜枚举。比如武元衡的《赠道者》有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越溪就是若耶溪,西施浣纱处,就勾起人们更多遐想。温庭筠的《莲花》“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等。

不能抄了,百抄不如一采,你们都去采莲吧!

唐代诗人中,如皎然样简淡者不乏其人,王维、孟浩然、裴迪、柳宗元,都属此类。刚刚诵起他的《寻陆鸿渐不遇》一首,就联想起丘为的《寻西山隐者不遇》,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孟浩然的《洛中访袁拾遗不遇》诸首。

想想,古人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在家待久了,想起自己的好友,便贸然前往,去聊天、话酒、酒话,吟诗作对——当然也只是有闲阶级,换是“带月荷锄归”劬劳功烈者,哪来如此闲情雅致?因通讯闭阻,兴致勃勃而去,门关户闭,只好看看友人生活的环境,闻闻友人的气息,或者向邻人打探一下友人行踪。若是山水清秀,赏心悦目,就会睹物思人,诗兴勃发。回到家来,吟下一首“不遇诗”,以寄思念之情。皎然去访问陆鸿渐时,邻人说他“报道山中去,归来时每日斜”。贾岛访友时,童子也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丘为则要洒脱一些,“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游兴已尽,何必非等你这隐者不可?后人老村去镰刀湾访老贵扑空,回来则是“老贵何所之,倚木问山阿”。然而山阿无言,只好怅然而返。老村是“为赋新诗”,忸怩矫情一回罢了。

陆鸿渐就是陆羽,小皎然二十七岁,属于忘年之交。可以说,皎然是陆鸿渐生命中的贵人,一个默默无闻青年,得到皎然悉心呵护、帮助,成了一代茶专家,写下了中国第一部茶专著《茶经》。他对茶的试验和观察基地,正是皎然住持的寺院茶园,生活上也依托皎然提供的方便。《茶经》知识、材料的积累,也多受益于皎然。

提起古人通信闭阻的生活方式,我想说句题外话:幼年时跟随父辈转山,如有同道在后,远隔一段路程,每到一岔路口必折一枝树桠,或打一个草结,指向去路,致后行者不迷路,就若如今的路标或导航系统。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古人的方式都要比今人诗意和浪漫,并赋予人无限的想象力。

顺便一说,皎然是唐代最杰出诗僧,且精通茶道。注意,是“最杰出”。俗姓谢,是南北朝时期杰出诗人谢灵运第十世孙。祖孙俩相隔三百四十五年。 (待续)

CopyRight:铜仁日报社  访问量

所有内容为铜仁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授权不得复制转载或建立镜像

--> 2025-01-17 杨村 1 1 铜仁日报 content_59046.html 1 读唐诗信笔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