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信笔

作者:杨村

上接17日本版

五十九首李白古风中,第二十四首叫《大风扬飞尘》。我读到时,有四句直逼心胸,令人遐想、难忘:“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有点像他在《白马篇》里写的“斗鸡事万乘,轩盖一何高”,而在古风其四十六首《一百四十年》又写“斗鸡金宫里,蹴踘瑶台边”。按今人的析诗方法看,它叫叙事诗。它描绘了斗鸡者的形象是“冠盖辉赫”,而路人行过,则“皆怵惕”。何也?因斗鸡者皆贵族豪门子弟,深受皇上器重。皇上为何器重斗鸡者呢?趣味相投。那时正值唐玄宗当政,唐玄宗酷爱斗鸡呀。更可恨的是那些斗鸡者有恃无恐,个个财大气粗,飞扬跋扈,直令行人心惊胆寒。

这个世道听起来荒诞,但却是真实的。你不禁想起“吴王爱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的事情来。不,就说《水浒传》里的那个高俅吧,它不就是一个浮浪子弟,踢得一脚好球,被端王看中嘛。端王又是一路平升,做了天子,高俅也随之入宫,做起了太尉,硬是享尽一生华富。由此可见,人之患非无才,而患之无与上峰之好也。这就令多少才大者扭曲,放下自己的独立人格,而追逐主子一世,投其所好,皆因权与利所惑。我不得不感叹:“人人口咒功名恶,个个犹争富贵名。”然而殊不知,世无常胜之道,当主子垮塌的时候,一切也玩完,于是树倒猴狲散,摧枯拉朽。这个,你又不是没有见过。真是“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古风其三十九《登高望四海》)。

其实,李白是多对时政不满,看上去是非常有骨气的人,放任狂荡。然而,他其实也克服不了人性的一项弱点,就是得势便猖狂。比如他写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你说狂不狂?狂!可是,当他受到唐玄宗“爱重”时,他会志得意满。于是李白写出“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玉壶吟》)来。李白的人生高光时刻,应是天宝元年,那时李白岁庚已四十又二,由好友吴筠的举荐(一说是贺知章荐),被唐玄宗下诏入京。临行前他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他惊喜得“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读到这里时,我并没有为李感到高兴,反而为牵着父亲衣角活蹦乱跳的儿女难过。貌似父亲要去做官了,从此家贫得救。哪知,父亲既无城府,又不懂得藏锋芒,也无勾心斗角的职场经验。屁股没有坐热,就被李林甫他们嫉妒、排挤、使坏,被一脚蹬下,逐出京都,一家人空欢喜一场。虽是“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不屑与斗鸡走狗者为伍,可内心却是“弹剑作歌奏苦声”(《行路难》其二),无可奈何,悲催得很。

由此可见,人性的复杂性之一斑。好在李白才华盖世,留下不朽诗篇。生时落泊,死后无僵,英名灿烂。我是比较喜爱李白的,耿直啊!

越来越觉得,李白的两面人格非常凸显。我过去很欣赏和佩服他的放达、狂傲,睥睨群雄,看上去洒脱得要死,“钟鼓馔玉不足贵”,“径须沽取对君酌”(《将进酒》)。现在,我却觉得李白也不是爽快之人。我这么说,是因为他和我一样,对事对人捏放犹疑,纠结不止,拎不起而放不落。虽是重情重义不忍伤,却是人生的痛苦之根,终究“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心结这么重的人,就会难免患得患失,哪怕才高八斗,朋友也终究会敬而远之。一件小事唠叨到死,写到死,有意思吗?和这种人在一起,你能保证没有一句话得罪他?稍有得罪,他就记恨你、写你、骂你,有意思吗?

譬如说,他收到唐玄宗的“紫泥诏”,要进宫做官了,就忘乎所以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兴奋得“高歌取醉”,“起舞落日”,自喻为朱买臣,告别妻小入秦。可是李白又改不掉放浪形骸、狂傲不羁的习惯,那个地方怎么适合你嘛!人家李林甫之流又不是吃素的,唐玄宗也不是你的老丈人,不被逐出京兆才怪。

然而,不就是一个翰林待诏吗,或叫翰林供奉?——照后来人的说法,就是一个御用文人罢了,有那么值得你记仇一辈子么?你仗着自己的才情,做着自己的诗人,纵情驰骋,逍遥自在,终身捍卫自己的人格,何患之有?李白有一首诗叫《登高望四海》(古风其三十九),他写道:“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就是把自己的心结坦露无遗,这种性格,你怎么干得过老谋深算的李林甫之流呢?你是暗喻唐王朝昏庸腐败,政局不定,就像波澜一样动荡;你是暗喻梧桐应栖鸳鸾,枳棘应巢燕雀,而今却黑白倒置;你是一直揪住庙堂的黑暗和明争暗斗,而一味发泄心中的块垒。世上哪有那么遵循清晰的逻辑?

恕我直言,李白您是有点执迷不悟,亏你在朝廷里呆了两三年。像你这种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人,就是活到二零二三年,命运依然无法改变。庙堂还是那个庙堂,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我看你的古风五十九首,始终是骂骂咧咧,有卵用!

世人有所得必有所失,你既想做官发财,又想做不朽诗人,天下好事独占,岂有此理?

韩愈的古文运动,大致就是倡导做文章师古而不泥,主张为文的自由创新,尤其在文辞形式上。这是至今为止未有超越的最高创作主张,除非迂腐或偏爱八股者——花拳绣腿华而不实的炫技者除外。不过韩愈的思想是很遵循道统的,对做官的慨叹似乎也没有超出常人。比如《山石》末句:“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侷促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貌似厌弃官场,而向往流水清风的快乐。这是为官者的通病。他的另一首《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却并不那么洒脱:诗赠张功曹,既安慰友人,又宣泄牢骚,实则是同命相怜,惺惺相惜,末了还是把“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的官运多舛,归结为“人生由命非由他”。这其实是一种哀叹,放至当下又如何呢?一样一样的!那时韩愈和张功曹,都被贬遭谪,而且新皇继位大赦天下时,他们的名单却被地方官压在案底,一贬又贬,只得感叹“天路幽险难追攀”。这不是也把“回朝”当作人生的最高追求吗?

由此可见,世易时移,人心飘荡。为官的人,哪怕像韩愈那种巨儒,官至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心中所想的,还是以自己的升迁为要义,人民至上可能还是要打折扣的。

我昔日在州机关有个好友,那年要下县任职“锻练”,其心戚然,有被贬谪的慨叹。他的父亲倒是很想得开,安慰说:“去做县太爷啊,又不是发配边疆。”我的朋友才释然。他给我讲述这件事时,并不顾及我身处偏乡的感受,于是我为之赋诗云:“此别为县丞,何故悲刘柳?”

韩愈和张功曹被贬到临武、荆州,毕竟是去做官太爷,都只想着自己官运不顺,害怕那里的虫蛇腥臊,怎么不想想当地百姓贴着土地过日子,怎么一代又一代过下来的呢? (待续)

CopyRight:铜仁日报社  访问量

所有内容为铜仁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授权不得复制转载或建立镜像

--> 2025-01-24 杨村 1 1 铜仁日报 content_59316.html 1 读唐诗信笔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