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云：“钟期久已没，世上无知音。”（《月夜听卢子顺弹琴》）杜甫也吟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在唐代诗歌里，吟咏“世无知音”的诗篇很多。除了李杜之外，韦应物、孟浩然等等，都有“知音世所稀”的慨叹。

你们都觉得曲高和寡，像韦应物一样“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简卢陟》）。何也？按我从前的看法，是你们已经不断地向上登临，走到了高处。过去和你们一起在山下围炉夜饮的那些朋友，他们还在山下继续夜饮。你们回过头一看，爬到高处的人少之又少。你们猛然发现，自己才领略到了山下人领略不到的风景。于是世人不解我，“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我现在已经不这样看问题了。假如你们真正爬到了高处——当然排除那种“自视清高”，你们就应该比山下的人看得更远、更深，心底里更理解、更包容，毕竟，你们也曾从山下一步步走去，你们深深知道山下的人在想什么。不是要高山仰止，俯首为尘么？那么，知音就一定还是不稀。假如动不动就“高处不胜寒”，怎么可能不孤家寡人？

我回老家跟我三叔种田的时候，我三叔会诉说些家长里短，权衡些蝇头小利，难免“小我”一番。但我是理解他的。譬如我陪他去挖鸡棒腿，一天劳累下来，充其量挣个二三十块钱。我甚以为不值，我三叔却不亦乐乎。假如我要表达对我三叔的“同情”，硬生生给他二三十块钱，劝他不要再去挖鸡棒腿，我三叔会说：“你们在外面花销大，并不比我在家容易。”你哪里没有知音呢？

要说把“知音”要求到极致，恐怕只有伯牙之于钟子期了。伯牙鼓琴，钟子期非常理解他的曲中之意。伯牙心想着大山弹琴，钟子期就说“巍巍乎若太山”，伯牙想着流水弹琴，钟子期就说“汤汤乎若流水”，故称他为“知音”。若说高下，伯牙是个琴师，钟子期就是一介樵夫罢了。可见曲高与和寡，并没有严格的高下之分，也不一定成正比关系。后来钟子期死，伯牙就不再弹琴了。

在唐诗中，倒也有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有王维的“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送綦毋潜落第还乡》）。他们也都表达一种知音常在的意思。但细细品咂，他们都有点虚与委蛇，安慰友人而已。要是“知音”就是一味地“威武”“万岁““不朽”“厉害”……如此廉价，假如我在高处，一定是不大喜欢的。

以前读唐诗，总是分不清谁谁，常常张冠李戴，鲁鱼亥豕，将甲诗人的上句和乙诗人的下句相连，并成一首。现在读唐诗似有所悟。一片森林，它是由一棵棵树木长成的，树有自己独特的形貌，或挺拔或虬曲，或秀柔或刚健，各有风采。假如唐诗是一片森林，这片森林就是由成千上万的诗人及其诗作组成，如果细心观察，你也会慢慢分辨出他们的不同气质。有好事者统计，收入《全唐诗》的诗人大约有2200多人，收入他们的诗作就有49000多首。

我写这段话，就是想说说张籍。因为我觉得张籍与别人的风格迥异，用独树一帜来评论，应该是不为过的。我读过他的诗并不多，但总觉耳目一新。比如他的《猛虎行》《野老歌》，可谓是平白如话，却意蕴深远。《猛虎行》是写南山北山树林蓊葱，白天老虎绕着树林横行，到夜晚，它们才来到大路上寻找食物，所有的小动物都不敢发出声响。它们年年在林子中产下幼崽，都要到附近的村子里猎食小黄牛，包括年轻的少年游侠都不敢射杀它们，每天悄悄在林下看老虎走过的行迹。通篇如话家常，却意味无穷。即使放在你生活的时代，也令人不寒而栗。《野老歌》更是明白如话而克制冷静。张籍写一个贫困山村的老人，种着几亩地，却因贫瘠，收获甚微。而且这微薄的收成都要向朝廷上缴，堆积如山，腐化为土。一家人只好去山里拾橡果充饥，哪像那些富商巨贾饱食终日，就连他们家养的宠物狗也天天吃肉！写实啊。要是张籍活在当下，就会写成报告文学，或许能发表在《求是》杂志上。

张籍其实也不是都写黑暗，与朝廷作对。他也写边塞，写忠诚。《没蕃故人》就是写的边塞，好像也是他被收入《唐诗三百首》的唯一一首。其中有“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一句我曾经感同身受。他写出征月支时，在城下浴血奋战全军覆没。听说停战后，没有人去收拾那些废弃的营帐，只有无主的战马在军旗的招引下返回了军营。2020年，我和元勇在巫曼溪守卡，撤卡的时候，那顶破帐篷久久没有人收拾，就有这种感觉。

《节妇吟》则可视为张籍写忠诚的诗，非常特别。那时李师道拥兵自重，割据一方，想拉拢张籍籍为伍，以扩大自己的势力。张籍坚辞不受，写下此诗。我们不评论他的对错，只讲他的诗。兹录于此，诸君各自品味：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