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青杠山半坡,小溪之上,五个自然寨子隔溪相望,房檐从高到低,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林木繁茂,流水潺潺,若隐若现,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别样之美。
青杠坡虽美,但它解决不了林志淳面临的贫困问题。妈妈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长期外出打工,妻子被困在家里照顾妈妈,两个非义务教育阶段学生的生活费、学费,搞得林志淳焦头烂额,债台高筑。
正当他力不从心无计可施时,刚好国家第三批移民搬迁政策来了,他豪不犹豫报了名。
听说这一批移民安置在大兴。林志淳对大兴的了解,还停留在孩童时代,只知道那儿有一个飞机场;还有就是哥哥在大兴打谷子时,在飞机坝坎下认识了一个叫丫妹的刘姓姑娘。
移民搬迁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成了村口百年老青杠树下的热门话题;想搬迁而未搬迁的人顾虑重重,说什么的都有:“搬到外面去,田无坵,土无角,吃什么?穿什么?”“我们人弱了,搬到外面去,干受欺负?”“现在高高兴兴搬去,等到政策一变化,还得灰溜溜搬回来。”“农民失去了土地,就等于没有根的飘萍,走到哪都没有着落,还是在青杠坡住着踏实。”“我们家的山林好不容易长成林,可以做寿材了,这么大的一笔财产舍不得丢……”
这些负面信息,也让林志淳忐忑不安起来。当地政府适时组织有搬迁愿望的人到安置点看新房,经过实地考察、访问,安置点和青杠坡相比,区位优势非常明显,发展潜力更大:离大兴场很近,步行只需约五分钟脚程。交通非常方便,离机场和高速出入口不到两公里,离市里的高铁站二十公里,坐公交只需三块钱。规划中的高铁北站也不到三公里。反观青杠坡,步行去最近的场口平头街最少一个小时,最近的高速出入口在县城,机场、高铁在市里……
这才坚定了他搬迁的信心。
一个多月后,终于拿到住房钥匙,林志淳兴高采烈问母亲:“妈,搬迁到大兴去的事定啦,钥匙都到手了。”母亲则叹气说:“只可惜我和你爸一辈子辛辛苦苦修的这平房,一个钱都巴上,还要盘你们,得些苦吃。结果你们讲不要就不要了。”随后又说:“我老了,也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只要不挨饿,你们到哪里我和你们去。再说,我病了这么多年,也拖累了你们这么多年,两个孙崽孙女读得书,又乖,又听话,如果我不去,不是把你们和孙崽孙女给害了?”得到母亲的首肯,林志淳心里的包袱才彻底放下。其实,母亲表面上的爽快,并没有掩饰住她内心的失落,她只是不想耽误孙子们的前程而隐忍下来。
晚上,林志淳拿着钥匙和妻子进行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辩论战,讲事实摆道理,举例子打比方,最终,妻子也被他说服了。
第二天两口子高高兴兴带上钥匙,乘上班车先去县城,再转车到大兴时,天气突然变化,两人冒着风雨跑进小区,看到新房整齐划一,柏油路宽敞平坦,新铺草坪里还栽种有各种风景树,人行道全是透水砖辅成,道旁十几米远就有供人休息的椅子……这环境和基础设施是老家所不可想象的。
再在服务中心领完电饭煲、电磁炉,一点钟样子已错过饭点,只得在超市买点面条和油盐酱醋,便按钥匙上的门牌号进了新房。房内粉墙雪白,瓷砖地板光溜溜,落地玻璃门亮晃晃,客厅光洁宽敞,阳台上安装了黑色安全防护栏;干净的卫生间里有崭新热水器,洗浴洁具铮亮,白净的立式洗脸陶瓷盘;新式大理石砌就的灶台,不锈钢双盆洗菜盆上的水龙头可两边摆动,餐厅桌椅一应俱全。卧室里也早备好了柏树实木床,只要铺盖往上一铺,就可休息。房间里圆形的吸顶灯看上去比老家的悬吊式灯泡高档多了……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打扫卫生花了一个星期时间,返回青杠坡后,林志淳请人择了一个吉日,入宅时间定于2019年腊月二十一,二十那天深夜十二点。
二十那天,一切安排妥当,准备吃完早饭就出发。在车上,母亲摸着大黄狗的头说:“猪帅帅杀了,鸡妈妈鸭婆婆卖了,就剩下你,大兴又不准养,咋办?”一会又说:“只有留你和小蜜蜂看家喽!乖点,把家看好!”大黄狗则跟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林志淳和妻子转来转去。东西搬完,母亲问:“那个泡菜坛子没装上去?”非要林志淳带上不可,“泡了五六十年的老坛子,从没间断过,带去留个念想。”“下次回家再带吧。”母亲却不肯,非要他去抱来。再又叫他回去时先把家先香炉请出来。林志淳说:“新房子里没设计家先摆放位置。”“你们忙起去大兴住新房子,连祖先都不要了?”看到母亲有些不高兴,林志淳无可奈何说:“好,好,听你的。”折回去请香炉时,又听母亲要他“先洗个手,烧两贴黄纸钱”。
刚要上车,母亲再次发话:“到灶孔头刨点灶心土,再到秧田头捧点田泥巴带上。”林志淳感觉母亲特啰嗦,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非得今天办。本来高高兴兴的心情被这么一折腾,不禁有些压抑起来……
林志淳图方便,就拿了一个塑料袋去取土。母亲又再次念叨:“泥巴要用土罐子装,要跪着用手抓土。”他看看自己今天刚刚换上的新裤子,面露难色。“把裤脚挽起来,光着膝盖跪。”看到她庄重、严肃的样子,林志淳虽然有情绪却也不敢造次,只得耐着性子按妈妈交代的去办。
妈妈远远的监视着,林志淳来到秧田里,极不情愿,热血上涌,甚至是愤怒地挽起裤脚跪了下去,充满怨恨地用十指狠狠刨起土来。
泥土紧紧的包裹着十指,散发的芬芳慢慢充满了鼻息,他的心情,仿佛醍醐灌顶般地变得舒坦平静下来,十指上的怨气消弥在泥土里。原本极不情愿的取土过程,仿佛变成了对自己心灵的一场洗礼,没有浮躁,怨气。
当妈妈颤颤巍巍地接过装满土的罐子时,眼睛显得有些湿润和潮红,十分庄重的捧在手里,犹如捧着一件至宝,一直不肯松开。
车子终于慢慢地驶离,开出了院子,母亲养的那条大黄一直在后面追着车子跑,林志淳下车赶了几回,没有用,人的心思狗永远不懂。过红枫岩时,几条狗拦住了去路,看到车子越来越远,大黄狗几次冲过来,始终无法突破狗群的防线,被咬了回去。看来,狗的问题还得狗来解决。
不用再担心狗了,林志淳非常开心地和司机说着话,距离故乡越来越远,搬家的开心和快乐好像被一步步抽离,直至突然完全失去了依托。忽然间觉得,妈妈的啰嗦,有了一些道理,妈妈吩咐的每一件事,都有了意义。
车子开始爬坡,只要翻过上面垭口,就意味着山的这边再也不是家乡,下次如果回来,也不能叫回家,而是叫回老家。那杵在寨子里的房子,也不能再称之为家,只能叫老房子了。而在他乡的那套才见过两次的房子,却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家。
车子越往山上爬,林志淳的心越往上浮。觉得自己的肉体就要与家乡决裂了,就要和生活了大半辈子也嫌弃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再见了。自己的心灵是不是应该与即将变成他乡的家乡道个别呢?
我的童年记忆在这,我的亲朋好友在这,我的根在这……心开始五味杂陈起来,当车子就要翻过垭口时,林志淳叫师傅把车停下,母亲身体不好,手里还一直捧着那罐土,不能下车。林志淳和妻子跳下车来,站在垭口上,远眺着那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家乡,一言不发。妻子怎么想,他不知道,因为不是她。林志淳只知道,自己的眼睛开始慢慢地湿润,模糊了起来,仿佛看见秋天数百亩榜上梯田里的水稻成熟时,金黄一片,犹如给榜上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在眼前形成了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线。
结束一天劳动而满身臭汗的男人们,到洞塘里洗澡的热闹景象,女人们在家中做晚饭,炊烟四起,缭缭绕绕,一派宁静祥和的烟火气。
妈妈今天反常的举动,仿佛诱发出了林志淳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己不愿提及的最柔软,慢慢升华,继而爆发出了万千感慨。是的,妈妈吩咐取的两种土,各有不同的含义,灶心土代表的,也许是一家人烟火的延续和对食物的尊重。秧田里的那捧土,代表的也许是对家乡难以割舍的情怀,代表的是一家人的根。人和植物一样,不能没有根本,没有根本就没办法存活。搬迁到大兴,虽然在县内,但是也像植物一样,挪了窝,这要是没有根……林志淳理解并接受了妈妈今天的一切反常,是的,自己应该对生活了几十年的故乡,这片故土有所表示。他猛的挽起裤脚,甩掉两滴即将掉下的清泪,情不自禁的、真诚的再次跪了下去,在地上用指甲疯狂地挖起土来,他也要带走那代表家乡难以割舍的情怀,代表一家人的根的那一捧土。把土揣进荷包,也不去管手脚上的泥巴,指头被石头划破的疼痛和血迹,还有心里看不见的割舍,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朝车子走去。到了大兴,妈妈手里的那罐土已经被妈妈的体温烘到半干,她坚持土不离手地在林志淳和妻子的搀扶下走进新屋,并虔诚的放在了新屋朝东方的那面墙下,仿佛完成了一件历史使命般的松了一口气。
在移民安置点过完2019年的除夕,大年初一,疫情来了,全国上下都被迫按下了暂停键,林志淳全家人都被封在了安置点。命运再一次捉弄了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无法外出务工,对于这个一家五口都只靠林志淳一个人打工养活的家庭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生怕家乡人的那句“搬到外面去,田无坵,土无角,吃什么穿什么”的话一语成谶。难道真的得灰溜溜的搬回去?不行,必须得想办法自救,既然不能外出,他就带领一家人到山上去开荒,马上种点洋芋还来得及,然后再种点包谷,一家人不至于挨饿。
后来,服务中心了解到林志淳的困难,在上级关怀下,妻子被安排到福利岗位,母亲和两个学生被纳入低保。林志淳那悬着的心也稳稳落了地。配合着国家的防疫政策,艰难的度过了两年多,2022年农历八月十四,母亲因病医治无效离世。
作为党员的林志淳决定,葬礼就在安置点办理,一是配合国家的疫情防控政策,二是带头打破移民叶落归根观念——是为安置点成立丧事办理点以来,首位接纳治丧的老人。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女儿和妻子在整理老人遗物时,在枕头下发现了两小罐土:一罐是林志淳在垭口捧的,一罐是秧田里取的。
母亲到大兴后,非常小心地把土晒干,放了一些进香炉,混合一些灶心土放在灶台下面,剩下的不知道她放在什么地方了,想不到她会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女儿和妻子问怎么处理这些土,林志淳说:“也许,妈从下定决心和我们搬到大兴那一刻起,就知道她已经回不去了。”林志淳有些哽咽:“留下一部分,其余的等到清明节时带到妈的墓地去,埋到她身边,因为,这是‘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