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酸酸的鱼

作者:严波

只要提到酸鱼,我会忍不住回味那股在唇齿间久久不散的味道,更会想起一个人——军。

那时在贵阳花溪,我和军同宿舍。从一开始进校,一种踏实感拉近了我和军的距离。军来自黔东南的一个县,常常在他的言语间,我听到一些很新鲜的事物,但对我这个吃货来说,其中最有兴趣的还是他说到的好喝却易醉的米酒,土罐腌制的稻花酸鱼,神乎其神的百草汤“牛瘪”……

军对美食的描述,简直活色生香。见我馋涎欲滴,在一个假期后的,军给我带来一些酸鱼。酸鱼是养在稻田里的鱼腌制而成的。每年插秧过后,他家都会放入一些鱼苗进入稻田里,待到水稻成熟时,便放水捉鱼。军的母亲将一部分鲜鱼用来制作酸鱼。大概做法是剖开鱼腹,取出肚杂,用清水洗净,把鱼腹朝下分层放入陶罐中,再找来一个土坛,开始腌制。放一层鱼,撒上一层由糌粑、食盐、花椒、烧酒等调合而成的佐料,如此反复,直待坛满,封好坛口,放在阴凉处,半月后便可开坛食用。不过,军说酸鱼是过年过节才吃,平时只招待贵客。军这样一说,我感到了一种特殊待遇,心中不胜欢喜。那个冬天,我和军用“酸鱼”下了好几碗米饭。

军的性格和酸鱼一样,很自然,很朴实,手脚勤快,课外很少闲着,常兼职做家教,在校园摆摊卖日用品,卖电脑软盘。在“520”“214”“七夕”这些特殊的闪闪发光的日子,军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要充分利用这些宝贵时间卖花、卖礼品。为了作准备,军会提前几晚睡不着觉,有时进货备货都忘了吃晚饭,很是激动,像这些日子是特意为他而来。军的穿着很简单,只有两三套服装换着穿,还有些旧,但常飘着雕牌的山寨仿品“碉牌”洗衣粉的香味,也常看到他穿袜子时,脚指头从某个破洞里毫不羞怯地显露出来。

军卖东西和买东西的表现截然不同,他卖东西时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让价,买东西时一大截一截地砍价。每次逛街,他选定了要买的东西时,脸上一般都写着“不咋的”三个字,那副喜厌不形于色和欲走还留的样子,让我和卖东西的老板都吃不准他到底是要还是不要。直到老板在身后喊他回去,再商量一下,他才认为下手的时机差不多了。跟着军逛街买东西,当他冲着价格的三分之一下狠砍价时,总让我担忧我俩还能不能四肢健全地回宿舍。

市西路是贵阳市最有名的百货批发街,很是热闹,军常去。有一次我们去那里,经过一家鞋店,门旁边横七竖八地贴着“本店倒闭,大甩卖,最后三天”。他看上了一双标价128元的皮鞋,问老板:“这么贵,28块差不多哦?”“28块,拿去!”老板干脆利落地回应。啊?!这可怎么办?第一轮就听到老板要成交。军一愣,想原地反悔,感觉又不能坏了 买卖规矩。军故作认真地拿着鞋左看右看,还把眉头皱了皱,嘴一撇,只能挑鞋的毛病:“这个皮子太‘茶衣’了嘛(贵阳话,伪劣的意思),我再看看。”

军总是这样,面子可以乱丢,但他的钱不能乱花。

出门后我就劝他说,老板眼巴巴地跟着伺候大半天,你咋又变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估计我们还价28块,都贵了。

逛了半天,我们又来到另一家鞋店。这家店的鞋也是128元。军的砍价技术行云流水,他又语气淡定地还原了一次砍价,一副要买很多,却对价格不满意的样子。有了上一家店的经验,军这次直接砍到了20元,我心想:这下好了,直接砍到了骨头上。我都不敢抬头看老板,特别于心不忍。

不出所料,老板生气地一把夺过鞋说,你怎么不去抢呢。

老板的表情反而让军兴奋起来,军很快贴上去追价,那就25块。

老板操一口贵阳话,砍价的人天天有,像你支(者)个样子的很少见。说完,便挥起手势示意我们,不留了,请便。只差没喊,滚。军又缠了一会,老板没有再搭理。

那天,军终究还是28元买了那双鞋,和之前还价的鞋一模一样。

走出鞋店,白花花的烈日把我们的眼睛刺得眯起来,裸露的肌肤瞬间恢复火辣辣的感觉。军干脆利索地走向一个地摊,塞了几大口袋蔫了的蔬菜瓜果,用秤称好,向一个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付钱后,便招呼我过去帮忙拿菜。我知道军在宿舍开小灶,但还是很纳闷,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而且还不砍价。军说,我妈就在家里种这些。

心里一热,赶紧帮着军提沉甸甸的口袋,我那细胳膊细腿仿若已生出无穷的力量,干活麻利。军惊奇地问我,为什么今天比他力气大?我打趣,可能是吃了你那酸鱼后的神奇效果!相视一笑,军提着东西,也健步如飞。

军的个子其实很矮小,皮肤黝黑而粗糙,头发里夹杂着几丝少年白,说话轻声细气,在宿舍里总是客气谦和。尽管如此,他和另一个来自农村的瘦小同学却常被一个贵阳同学有意无意地欺负。贵阳同学高大威猛,在大多数同学面前都强势。怯懦如我,每次都只背地里替军嘀咕几句。军不以为然,每次都笑笑说没啥,说大家以后熟悉了就好了。

事实是,军的表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一个周末,快敲熄灯铃了,宿舍里动静渐小。却突然骂声大起,同时听到桌椅和床架在碰撞,一阵地动山摇,把人惊起。只见贵阳同学正抓着瘦小的同学摔打,瘦小同学奋力抵抗,单薄的身形在绝对压制的力量下踉跄着,完全处于劣势。没几下,瘦小同学的鼻子就流血了。我和几个赶紧劝阻,贵阳同学却更来劲了,把瘦小同学按压在地上。看到此情此景,刚进宿舍门的军大吼一声,去你妈的!随手用提着的东西,砸向贵阳同学,同时挥拳而出,贵阳同学连连护脸,起身转向军。军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向下扯,把他的脑袋扯低,同时抬膝盖猛地往他的脸上撞去……所有的同学都惊呆了,全部冲上去,死命拖开军,贵阳同学躺在地上呻吟,鼻血也流出来了。

学校保卫人员闻讯赶到,我和另一个同学把受伤的两个人送医务室,其余人全去保卫室配合情况调查。

那次事情后,军和那个贵阳同学都被勒令退学了。

我送行军,不平,不舍,更不甘。我问军,后悔不?军两眼迷茫地摇了摇头。

放假了你到我家去耍不?军看着我眼睛,有些忧伤地反问。去,我要去你家吃酸鱼。好,我等你来吃酸鱼。

那天,我望着远去的火车,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事实上,直到今天,我再也没吃到过酸鱼。只一次,“酸鱼”便成为了军带给我的时光标签,鱼的味道和对人的感受自然融合在一起,一直让我反复念想。离开贵阳花溪后,为了生计,我去广东务工,去东北当兵……我和军失去了联系。很多年后,我的生活趋于稳定,我凭着曾经的痕迹,多方打听,却惊闻军已在多年前一次见义勇为中离世。

我忍住悲痛,不知该赞许,还是该叹息。

闲下来时,会去回忆那段时光。记忆中,军依然是那个样子,他还是他,那翻音容笑貌,令我自然想到了酸鱼。如今,酸鱼倒更像一根记忆的刺,只要想一想,心间便有隐痛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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