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绵延了3000多年女子出嫁的盛大场面,是我对婚礼的隆重和热闹固有的、刻板的印象。而当走近黔东北德江,走向千年山寨,走进吊脚楼,土家人用“哭”方式来庆贺婚嫁,刷新了我的认知。
时近岁末,接到一个德江朋友珍珍微信,要我去“凑个热闹”——参加她的婚礼。
岭南风俗的婚嫁酒一般设在中午,而珍珍让我晚上去她家,如约走进了她山寨的家中时,一堆篝火燃在门角边,早已赶来帮忙的远亲近邻,正在新建吊脚楼里穿梭忙碌。酒过三巡,热闹一番,打牌、嗑瓜子、摆“龙门阵”的,遛到篝火边去了。“会场”静下来,堂屋中央,珍珍的堂姐表妹、同学、闺蜜在那儿张罗。她的母亲走进堂屋,面色凝重地向中堂祖神位(神龛)拜了拜后,一阵哭声瞬间从指缝里流出。
婚嫁,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意味着女儿青春洋溢,已长大成人走向新的生活。这么喜庆的事,怎么用悲痛的哭声来渲染?在博大精深的中华词典里,“哭”是一个动词,是情到深处的表白,是生理情绪的一种表达,是情感的一种宣泄。而喜庆的婚嫁,在山寨遇见了“哭”,又有什么样的深刻含义?
旁边乡亲见我一脸不解,边抓瓜子边说,这是当地要持续三天三夜的婚嫁风俗。前两天大清早鸡叫头遍时,珍珍母亲就已“发声”,内容大概是树大分桠,女大出嫁。有对女儿的不舍,更有对后辈的期望与祝福。
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孔子对婚嫁礼俗的阐述。说,男女婚嫁时,在新娘家,因相互分离,要秉烛三夜;如是新郎家,则三日不奏乐。双方都要沉浸在悲痛中,想离家之苦思亲人之恩。男女已成人,结婚生子天经地义,古时候的人是不是太夸张了,用三天的时间来“折磨”新人?好在自己结婚时,与爱人仅去民政局拿了一纸证明,请家人吃了顿饭,就算完成了这道“工序”。而置身山寨,感受“哭”声里的婚嫁,与主人一道分享这场“带啼凝暮雨,含笑似朝霞”(南北朝·何逊《看新婚诗》)喜忧参半的婚庆,分享珍珍在“三天三夜”的风俗里走向人生的一大喜悦。
山寨女人是天然的歌手。一张嘴就如山莺放歌,立马用音质征服了全场。浑厚、持重、穿透感十足,像讲故事,像唱儿歌,又像独自吟唱。
(好女哎)莫学灯笼千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莫做阳雀叫半春,要做乌江流水日日淌……
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规律。面对“一把屎一捧尿”精心呵护下已长大,马上就要出嫁,去一个新的家庭,哪个母亲不是既欢欣又恋恋难舍?
本以为一向豪爽大气的珍珍,面对母亲的“哭歌”,会一笑了之。想不到,母亲的哭歌竟也让她泪流满面。倚在母亲怀里唱了起来,带着满堂的人渐渐走向内心深处:
月亮弯弯照华堂,女儿开言叫爹娘。
一尺五寸把儿养,眼泪就(方言,和、融)汗苦一场。
双脚跪在娘面前,女儿哭娘泪涟涟……
后来聊天谈及那天哭嫁情形时,她害羞地遮了遮脸说:作为征战远天远地的山寨女儿,那天的离家才叫真正的离家,并非当年拿个小布包的出门。长大成人,注定要为人妇为人母;但要真正地离开生活二十几年的山寨,离开养育你二十多年的父母亲人,离开风雨同舟、温馨如初的大家庭,去到一个陌生的家庭,前路漫漫,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纠结呀……
她说,这座从此后便叫“娘家”的山寨,虽然是一座“地无三尺平、天无三尺晴”的山寨,一座举头是山、低头无水的山寨,一座灌木丛生、“山崖落地”的山寨,一座一年见不到几次生人、成天与牛羊、山雀打交道的山寨,但远比车水马龙、喧嚣热闹的都市要充实,比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都市要亲和,比灯火阑珊、夜如白昼的都市要享受。千般不舍,又是万般无奈。
“更闻歌伴哭,触物尽成哀。”(唐代·赵迁)哭嫁,是山寨女儿出嫁时一种重要仪式,是对新娘自己豆蔻年华和青春时代的告别,是对一种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的眷念,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以歌代哭、以哭伴歌的“哭嫁”,其内容涉及面广、灵动性强、时间跨度大。
按照山寨的风俗,哭唱顺序也有特别讲究,即“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哭叔伯”“哭陪客”“哭媒人”“哭梳头”“哭祖宗”“哭上轿”等。珍珍像讲故事一样,一个一个哭诉着吟唱着,用歌声哭诉自己的身世和难舍亲人的离情别绪,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和亲友善待之情,赠言生活美好、迈向幸福征程。
在珍珍一阵阵“风吹寒水”般的哭声中,她的闺蜜们也蠢蠢欲动起来。“传说孃孃嫁女郎,邀呼闺蜜来商量。三个五个团团坐,你哭我哭拉家常。”她们将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摆在堂屋中央,一句句一声声,字字深情地哭起来,唱起来。
坐在珍珍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女孩,首先起声:
金丝古木在山头,耍歌好唱在心头。
好汉要往坡上走,好姐坐在歌堂中。
“耍歌”开始了,大伙儿争先恐后地唱了起来:
牛栀花放对时开,妹妹唱歌众人抬。
牛角不尖不过河,肚里没歌不消来。
可能,她们不懂什么叫“联曲体”的音乐结构,但她们能把一个较长的乐段进行反复吟唱。在旋律基音及终止音保持不变的情况下,随着唱词变化,旋律随之变化,句尾时常带进呜咽与抽泣声,以表现她们悲痛压抑的情绪。
楠木树下摆擂台,望姐心里多宽怀。
多承姐姐把妹待,姐的教诲记心怀。
一时间,吊脚楼就像赛歌场一样,歌声、哭声、鼓掌声,此起彼伏。“风打灯笼团团转,妹子穿针我引线。花线抽去三五根,拿起花线进花园。花线搭在肩头上,想绣哪样绣哪样。”“妹拿剪刀几车车,剪个燕子满天飞。姐拿剪刀几夹夹,剪个蝴蝶鞋上扎。”他们用穿针引线织绣的日常生活,来表达了对生活的怀念和对姐妹的留恋。内容丰富,语言精练质朴,直抒胸臆。
一把相思寄山外,妹妹快喊妹夫来。比翼齐飞共耕织,筑梦路上共白头。
梦想早把心连接,感情早把路相连。姐姐姐夫誓相爱,风雨共舟闯未来。
她们一下子唱起新词,一下子套用古诗,一下子触景生情,即兴创作,长短成句,依字成腔,唱得悲悲切切,如泣如诉。她们带着离别亲情淡淡的、忧愁的歌声,带着迎接美好新生活的憧憬,用一种不舍的情绪,用哭唱的方式展示出来,引起“闹堂”的姐妹们内心强烈共鸣。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们哭歌时,珍珍在一班闺蜜的簇拥下,来到我身边,扯起了她那百灵般的嗓音:
万水千山总是情,你到德江好费心。
爬过一山又一坡,走不完的弯弯路。
为了山寨快致富,汗水如雨往下落。
那些闺蜜们更是嘻嘻哈哈地伸出手来,讨要红包。
生活需要仪式感,生活不可缺失仪式感。作为朋友,有机会亲自到山寨为她送上祝福,见证着人生重要一刻,神圣,温情,更是感动。
天微微放亮,一阵激越的锣鼓声、清脆的唢呐声、轰隆的鞭炮声响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走进了吊脚楼。
珍珍擦干了眼泪,作别祖宗神位。
一声越过山寨的“发轿”声与铿锵的锣鼓声,形成了和声,在山寨里回响着。
珍珍披上新衣,被两个孃孃搀扶着往门外退去。她一手拿着手帕,一手拿着一把筷子,在出门的当儿向身后一扔,寓意快生贵子之意,然后大步迈出大门。哭声也立马停止,撑起红伞,随着迎亲队伍向山外走去。
那婉转多情的哭嫁声,在山寨回荡着、芬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