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暗涌与明澈——乡土叙事的双重奏
当现代的铁犁无情地犁过大地的肌理,乡土叙事宛若潜行于地脉深处的暗流,时而湮没,时而在时间的罅隙间汩汩而出。《我在我家》恰似这暗流滋养的一脉清流,在我们的精神原野汹涌起伏。本书独辟蹊径,以“记忆”为锹,“消逝”为筛,在个体生命的微末与集体记忆之间,在物质碎片的实在与精神图腾的缥缈之间,构筑起一座既坚实又空灵的文学桥梁。它既非为消逝的乡土立传,更在这消逝中叩问生命存在的真义。
本文拟从文化记忆的存续、记忆的博弈、存在哲学的叩问三重维度,剖解《我在我家》如何经由对乡土的显微书写,抵达对我们当下精神状况的深度测绘。在这个数字化高歌猛进的时代,它既是为逝去的乡土低吟,亦是面向未来竖立的精神界碑——记忆不仅是回望的姿态,更是前行的底气。
文明的琥珀:乡土记忆的显微诗学
《我在我家》最珍贵的价值,在于它将消逝的乡土生活封存为文明的琥珀。那些关于布纳鞋底、石匠的手艺、哭嫁仪式……的书写,绝非民俗志的呆板摹写,而是透过物质文化的多棱镜,折射出俗世的光泽。这些看似琐细的日常,实则文明的遗传密码,在文字的时空中不断自我复制,使消逝的乡土在语言的子宫里重获新生。
作者对家宅空间的描摹,展现出现象学家般的精微。“硫黄味的砖瓦厂”“粮食发酵的酒香”等嗅觉记忆,犹如本雅明所言“气息的光晕”,较之视觉印象更具招魂之力,能瞬间唤醒沉睡的乡间全景。在此,气味成为开启记忆之门的符咒,而文本则化作方舟,在文化断裂的洪流中摆渡消逝的时光。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挣脱了田园牧歌的抒情窠臼。他提醒我们关注那些即将消失的生活形态与情感方式。真正的乡土文学不在于田园牧歌式的美化,而在于对土地与人关系的诚实探索。在这方小小的“坳土”上,我们看到了整个南方乡村的缩影——它的矛盾与和谐、苦难与坚韧、消逝与永恒。
特别是对乌江古镇的书写,既留存“酒坊蒸汽、肉铺腥膻”的生活原味,也直面纤夫号子被电站轰鸣取代、木构民居被水泥楼房吞噬的现代性进程。这种放低姿态平行的视角超越了怀旧与进步的二元困局,展现出乡土变迁的复杂纹理。“鼠药绿豆粉”这类危险记忆的存留,更彻底击碎了乡愁的玫瑰色滤镜,彰显出记忆伦理的自觉:真正的记忆必须容纳创痛与阴影的完整真相。
记忆的重塑:为沉默的历史招魂
本书在记忆重构中展现出鲜明的记忆诗学。面对沉入水底的古镇、被标准化格式化的生活传统、被时光稀释的血缘,作者发起了一场“记忆的暴动”,为被宏大叙事消音的小历史争取言说的权利。
在《辑四:乡里乡亲》的篇什中“祖母心底还蛰伏着怎样的往事”这一诘问,本身就是对历史暴力机制的质疑。这种记忆实践暗合福柯所言的“反记忆”策略,它让被放逐的边缘经验重归文化视野,使历史的失踪者获得叙事的主体地位。
文本中的创伤书写摄人心魄。同窗之母的悬梁、表姑丈的喋血、计生年代的家族流徙……这些个人创伤与古镇沉没的集体创伤相互缠绕,同频共振,编织成一张“创伤网络”。作者以惊人的克制处理这些素材,通过器物细节的白描(如《辑三:诗话童年》中的饥馑记忆)传递情感。这种节制反而强化了文本的感染力,体现出成熟的创伤叙事伦理:记忆非为咀嚼痛苦,而是通过诗性表达实现救赎。
食物在记忆中扮演着关键角色。绿豆粉丝、花甜粑、麦子酱等乡土滋味,不仅是怀旧的符号,更是铭刻在身的记忆密码。“鼠药绿豆粉”这一危险记忆,使食物成为连接个体命运与历史暴力的纽结。这种“味觉乡愁”因与肉身经验直接勾连,比情感怀旧更具记忆的穿透力,让读者不仅能“知道”历史,更能“体认”历史。
存在的诗章:在语言中栖居
当物质的故乡沉入水底,生活之流被现代性截断,作者水白在文学叙事中建构起语言的故乡。从诗人到作家,他不用转身,笔墨的烟火呈现出生命的原色。《辑六:心灵之旅》作者更是将家乡的山水转化为精神图景。云霭成为“历史迷蒙与生命无常”的隐喻,古城的墙基化作“时间永恒”的物证。这种地理空间向精神空间的转化,使作品暗合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人通过创造性的言说筑造存在的家园。
他开创了独特的消逝美学,不执着于物质形态的固守,而是承认消逝的必然,同时在文学语言中孕育更恒久的存在形式。这注定要掩埋的故土,恰似“窖藏的老醴,愈久愈醇”这一吊诡的表述,揭示出作者深刻的洞见。真正的消逝是被遗忘,而文学记忆能抵御这种终极消逝。在《辑三:诗话童年》中,作者将童年中的饥馑、劳役等苦难记忆诗化,不是消解痛苦,而是将其淬炼为对生命韧性的礼赞,体现尼采“以艺术救赎存在”的哲思。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我家》虽以散文形式呈现,却具备非虚构写作的典型特征,微观史学的叙事策略。聚焦于家宅空间和身体记忆,以“显微书写”拼凑被宏大叙事遮蔽的个体生命史。
这种“小历史”的书写方式,与阿列克谢耶维奇《二手时间》的碎片化叙事异曲同工,但更强调物质文化的符号性(如“布纳鞋底”作为手艺消亡的隐喻)。与非虚构写作常以真实为圭臬不同,水白通过诗性语言处理创伤(如饥馑记忆、古镇沉没),在记录与重构之间保持张力。
水白直面现代化对乡土的“解构”,其叙事更接近“废墟美学”这种“承认消逝,拒绝遗忘”的姿态,与生态哲思形成有趣的对话。他的独特之处在于,将乌江古镇的个案升华为“人类栖居困境”的寓言。但更注重感官经验(味觉创伤)对集体记忆的唤醒功能,使地域叙事具备普遍感染力。在真实与虚构之间,他拒绝非虚构的零度写作。在地方与世界之间,它既扎根于乌江古镇的地理细节,又通过哲学追问抵达人类共通的生存叩问。
水白的实践提示我们,当代乡土书写或许正走向“记忆—存在”的新范式。《我在我家》不仅是一曲“记忆的挽歌”,更是一张绘制未来乡土写作路径的文学地图。
这部作品是一曲极具地域性的精神史诗,兼具散文的诗意、人类学的视野和哲人的沉思。作者对故土的眷恋、对历史的温情、对文明的忧思。其价值不仅在于文学性,更在于为边缘地域的文化存续提供了珍贵的文本见证。
结语:逆溯时光的方舟
《我在我家》犹如逆溯时光的方舟,载着被主流叙事遗弃的记忆残片驶向未来。这本书的意义不仅在于为消逝的乡土建立文学档案,更在于提供了应对现代性断裂的精神方案——通过记忆的重构,在流动的时代锚定存在的坐标。
当作者写下“来世必使魂魄长驻于此”的誓愿时,其实已在语言的国度实现了这个诺言:沉没的古镇、逝去的至亲、消散的生活方式,都在文学中获得比物质存在更恒久的生命。
本书最终启示我们:乡愁不仅是对地理坐标的眷恋,更是对另一种时间韵律、人际温度、生命节奏的追慕。在这个意义上,本书既是为往昔撰写的墓志铭,也是为未来镌刻的预言书——在现代性的征程中,不可遗失那些使生命值得栖居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