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清理旧书，翻到一本旧杂志《北京文学》（原创版）2020年第1期，随手翻开杜光辉的中篇小说《孤狼》，读了几行就放不下了。一口气读完，心情非常沉重，头脑中突然就冒出了一句话：劣币是怎么驱逐良币的。
这本是“证券之父”伦敦证券交易所创办人英国金融家托马斯格雷沙姆（1519--1579）提出最著名的理论——“格雷沙姆法则”，也就是“劣币逐良币”法则。劣币驱逐良币，是指当一个国家同时流通两种实际价值不同而法定比价不变的货币时，实际价值高的货币（良币）必然要被熔化、收藏或输出而退出流通领域，而实际价值低的货币（劣币）反而充斥市场。劣币驱逐良币法则，用到现实生活领域，常常是用以隐喻小人得志、君子道消。
杜光辉这个小说情节简单，但叙事清晰，逻辑严密，读来抓人。小说讲了一对博士夫妻稽忱宸、封槿锦同在一所大学任教，最初日子平淡而幸福，夫妻关系也非常和谐，但因为本校教职工郎廉梅同郁隽翎的到访而出现情感危机，最后婚姻破裂。这个故事的起因是，学校出台一项政策，鼓励低学历的教职员工提高学历，读本校的本科、硕士。而中专毕业的图书管理员郎廉梅，因为想利用这次政策机遇提高学历、改变命运，她自身并没有下苦功夫去读书提升学历，而是想通过博士夫妻稽忱宸、封槿锦“帮忙”达到这个目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故事由此而紧张有序展开，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原来，郎廉梅乃学校人事处屠处长的妻子，而屠处长掌握着人事安排的“大权”，不仅掌握着考务工作大权，还掌握着学校的职称评聘的“初始提名推荐权”。这次代考，只要封槿锦愿意帮忙，他可以让代考者的丈夫稽忱宸监考。事情就这样在稽忱宸的不情愿中接受下来，人事处长太太的考试就这样由稽忱宸的妻子封槿锦博士代考。令稽忱宸崩溃的事，不仅仅是郎廉梅是找的代考，三十九名参考人全找人代考，且代考者都是本校教师，甚至还有稽忱宸的学生，甚至还有男教师替女参考人代考的、女学生替男老师代考的，更绝妙的是，高高悬挂着“严肃考场纪律，坚决杜绝作弊行为”“发现作弊，取消资格”等标语前后排插花坐形成“物理隔离”的考场，由副校长带队巡考竟然没有发现半点异样。就这样，一场庄严肃穆的“代考”就顺利完成，一次精心安排的“监守自盗”式的考试就这样顺利通过，大家皆大欢喜，唯有监考老师稽忱宸感觉“像被强奸了”一样心堵。而更要命的事，这次替考只是“劣币驱逐良币”的开始，接下来，图书管理员郁隽翎也顺利地将年龄超出学校规定、俄文专业水准“连基本的日常用语都不会”的丈夫顺利调入本校工作，而原本只有中专学历的郎廉梅，也顺利拿到研究生学历、评上副教授，甚至还当上了文学院的副院长，掌握着职称评定、待遇分配、人事安排等一系列“生杀大权”，把控着教师们进退留转的切身利益。而正直的稽忱宸博士，因为想保持一丝丝正义与良知而被众人认为“不近情理、为人不善、做事歹毒”， 不仅职称仍然在“讲师”职称上原地踏步，而且还被要求重新开发新课，备受折磨写教案最终因为“没有一个教职员工报名”而被取消上课资格，被理所当然地扣除了校内津贴。更为要命的是，稽忱宸博士因为迫于迁就妻子、碍于面子参与监考舞弊、有偿帮助郁隽翎、郎廉梅等人赚取不正当利益，而心生愧疚、闷气郁积，导致身体“阳痿”，最终夫妻分道扬镳。在郎廉梅任副院长后推行的所谓“改革”会议上，终于站起身来反抗，怒斥郎副院长“水平最多达到图书管理员档次”，愤然离去，并决定离开这个不公平的地方，同时决定举报郎廉梅等营私舞弊、虚假考试、虚假职称等一系列腐败问题，将小说的矛盾冲突推向高潮。
读完杜光辉这个小说，掩卷沉思，心潮起伏。作家杜光辉写这个小说，其初衷当然是要针砭时弊。小说虽然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叙事手段甚至有些单一，但其构思经营却非常用心用情用力。对这所学校的学术腐败的讲述，简洁有力，语言精炼，心里描绘也很精到，使得其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达到了高度统一的状态。此外，小说以稽忱宸身体的“阳痿”，映照其精神世界的纠结与激烈斗争，隐喻这个时代很多人在权力与利益面前俯首称臣，甚至摇尾乞怜，最终导致精神“阳痿”，要么自己身心受到伤害与摧残，要么成为腐败直接或间接的帮凶，很有艺术张力。此外，小说对为什么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有非常深入的思考和揭示，稽忱宸夫妇的“沉沦”，有利益的追逐成分，也有对权力的献媚与屈服的过程，更为重要的事，此种现象一度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一次考试竟然全都是“替考”，这不得不让人内心感到无比的“震惊”。在大学的神圣殿堂里，学术造假、学历造假是最不能容忍的腐败，但偏偏这样的腐败却让人见惯不惊。幸好，还有稽忱宸博士这样的人，尽管一开始在抵触情绪中也参与甚至助推了这种不良现象，但毕竟他一直都在纠结中反抗，最终实现了“自我觉醒”。尽管，杜光辉没有让这种“觉醒”者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他为这种觉醒赋予了曙光。在他的带动下，妻子封槿锦也不再听命于郎廉梅这样的投机钻营者和权力掌控者，走向了“觉醒”的道路，还有许多“敢怒不敢言”的教授们，也由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到敢为“觉醒者”鼓掌认同，相信他们离真正的“觉醒”已然不远。
在反腐败斗争如火如荼的当下，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隐藏在体制内的腐败分子被揪出来，被绳之以法，他们中很多人都身居高位，有的“边腐边升”，有的持续腐败了几十年，动则贪腐过亿，而此前，他们都在主席台上大谈特谈反腐败，听起来岂止是滑稽可笑！而今，他们一个个落马，造成“劣币驱逐良币”的最魁祸首们纷纷落马，我们该不该感觉大快人心？或者说，我们在感觉大快人心的同时，自身该不该深刻反思反思？回到杜光辉的小说《孤狼》中来，假如一开始，稽忱宸夫妇就旗帜鲜明拒绝“利诱”；假如在参与“代考”与监守自盗的“监考”过程中，他们能跳出来反抗；假如，在权力与利益双重诱导下，更多的人不是置身事外或者顺大流盲从；假如，这个日趋变质的象牙塔里，学校高层有那么一两个正直者……那么，结局会是怎么样？
由此，我们可以想到，杜光辉在中篇小说《孤狼》中，其实还隐含着一种批判与期待，那就是：掌权者的违规逐利与大众的沉默是最可怕的，而纵容和顺从都是腐败的帮凶，做不到慎独慎初只能在悔恨与自我伤害中备受煎熬，一旦精神“阳痿”将会被打压和伤害得更加彻底，但要治好精神“阳痿”，唯有豁出一切进行彻底地“反抗”，除此之外别无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