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册里的妈妈

作者:王长青

家中珍藏着几本相册,岁月的痕迹已在其上悄然沉淀了二十余载。上个周末,我心血来潮,将它们翻找出来,打算重新整理一番。当缓缓翻开相册的第一页,一张我与妈妈的合影瞬间映入眼帘,我的目光就此定格。这张拍摄于65年前的照片,宛如一把神奇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泪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那是1960年,年仅5岁的我,懵懵懂懂,对世界充满了好奇。那天,妈妈牵着我的小手,一同走进了河东照相馆。照片里的妈妈,齐肩的秀发柔顺地垂落,脸上绽放着无比灿烂的笑容。那时的我,尚不知照相为何物,对照片更是没有什么概念。记得有一次去姑姑家玩耍,我瞧见板柜上摆放着一个木框,里面有大姑抱着表哥的影像,新奇不已,便好奇地询问表哥这是什么。表哥压低声音告诉我,那是在照相馆照的照片。我觉得有趣极了,当即就说:“回去我也叫我妈抱着我照一张。”

天色渐晚,我才一路小跑着回到家。彼时,妈妈正忙碌地在灶前切菜,准备烀猪食喂猪。见我回来,她随口问了句:“跑哪野去啦?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我兴奋地跟妈妈讲述在大姑家看到照片的事,并吵着也想要一张她抱着我的照片。妈妈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应道:“等哪天有空了,妈就带你去照。”自那以后,我便天天缠着妈妈,盼望着能早日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

初冬时节,长城脚下的小村子总是格外寒冷,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得人浑身发颤。一天上午,妈妈去生产队搓玉米,中午回到家时,满身都是尘土,头发上还挂着些许玉米毛。她顾不上吃饭,径直走到炕头,拿起条帚拍打身上的灰尘,又用手轻轻掸去头上的玉米毛,随后从柜子里找出一件花格褂子套在棉袄外面,便牵着我出发了。我们沿着蜿蜒的小路,足足走了5里路,还趟过了一条河,才终于来到照相馆。那一刻,依偎在妈妈怀里,我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那温暖,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成为我一生最珍贵的回忆。

相册中的第二张照片,拍摄于1965年。至于妈妈为何要照一张梳着小辫的标准相,她从未跟我提起过,我也不得而知。但从照片里,我能清晰地看到,妈妈微微侧身,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芒。后来听爸爸说,那年妈妈被大队评为生产先进模范。我这才恍然记起,那些日子里,妈妈每天清晨便将我托付给奶奶,自己便迎着晨曦出工干活,常常一干就是一整天。即便在自然灾害肆虐、粮食极度匮乏的艰难时期,妈妈从大队食堂打回饭,总会把那一小块珍贵的黄玉米面丝糕留给我,而她和爸爸只能啃食红薯秧、玉米糊,或是吃用树叶粉碎发酵后做成的黑面窝头。即便生活如此困苦不堪,妈妈也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她的劳动手册上,总是满满当当划满了出勤的记号。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去后山翻白薯秧,我瞧见秧垄间裂开的缝隙里露出一块白薯,馋得忍不住伸手要去抠出来吃。妈妈见状,立刻用翻秧的棍子轻轻敲打我的手,一脸严肃地训斥道:“集体的东西,哪怕一根草丝儿都不能乱动,从小就要养成爱护集体的好思想。”妈妈的这番训斥,如同洪钟般响亮,至今仍在我耳边回荡,时刻警醒着我。

相册里,还有一张妈妈抱着孙子的合影。那是1984年,儿子刚满一周岁时拍摄的。然而,此时的妈妈,已被精神分裂症折磨了整整十五个年头。

1967年,大队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因父亲年轻时曾给伙会做过饭,便被革命委员会审查,一关就是十几天。妈妈眼见当时严峻的斗争形势,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担忧,整日里白天黑夜地往大队跑,却始终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久而久之,她的精神便逐渐错乱了。那时,我年仅十一岁,妹妹更是只有三岁。妈妈时常在夜里突然跑出去,我只好匆忙将妹妹独自丢在家里,心急如焚地追出去看护妈妈,苦口婆心地劝她回家。妈妈的疯病与旁人不同,她既不打人,也不骂人,只是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眠。爸爸审查结束平安回到家,看到妈妈因担忧他而疯癫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一下子痛哭起来,我和妹妹也在一旁跟着放声大哭。

尽管妈妈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但她对子女的爱却从未减少半分。后来,她相继生下了二弟和三弟。三弟出生后,母乳不足,妈妈便将玉米面、小米面精心炒熟,再添上红糖,为他熬制香甜的茶汤,口对口地耐心喂养。在病情稍有清醒的时候,每到秋天,妈妈总会不辞辛劳地将全家的棉袄棉裤拆洗干净,缝补得妥妥帖帖,被褥也整理得干干净净。爸爸给她做了面条,她却舍不得吃,嘴里念叨着要给小青留着。1982年,我娶了本村的姑娘金凤,妈妈知道后,还特意从板柜里翻出一块花布,叮嘱给金凤做件褂子。1983年9月,儿子呱呱坠地,妈妈更是欢喜得不行。虽然她还是时常会往外跑,但自从有了孙子,这样的情况明显减少了许多。妈妈生病后,我和弟弟妹妹四处打听偏方,一心只为能治好母亲的病。为了给母亲增加营养,我特意买了两罐麦乳精,可她却一次都没舍得给自己沏着喝,全都留给了刚刚会爬的孙子。孙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妈妈天天守望着他去上学,中午和晚上必定准时到学校门口,看着孙子放学,然后便自言自语地跟在孙子身后一同回家。有时候,她给孙子洗红领巾,一洗就是好几遍。妈妈虽然无法用言语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可她却将所有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注给了这个家,给了她的儿女、孙子和孙女。

村里有些人看到我妈站在街上,总会对妈妈指指点点,口中说着“疯子”之类的话。然而,在我心中,我的妈妈,即便患病,也从未真正“疯”过。她对我们的爱,始终如一地炽热而深沉。

2002年农历十月初七,经历了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大跃进的激情岁月以及人民公社时代的风风雨雨,年仅67岁的妈妈,终因心力衰竭等多种疾病缠身,生命走到了尽头。当她躺在抬下地的木板上,气息微弱,却始终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孙子从北京的工地上匆匆赶回来,一进屋,看到奶奶已被抬下地,顿时悲恸大哭,一声声呼喊着“奶奶”。仿佛是听到了孙子的深情呼唤,妈妈这才似是了却了心中最后的牵挂,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妈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她的音容笑貌,她对我们的爱,永远珍藏在这本相册里,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间,成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永不会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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