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霞古茶

作者:金磊

溪霞山上有茶,不知栽种于何年月。

有洪坪乡老言,或是清初秀峰寺崇拙禅师自西川携来手植;亦有龙宿百岁翁言,只知幼时随祖父在此山采摘过,却不知何时有此茶。

年代久远,莫能审其生出本末。

乙巳年暮春,有农人自溪霞山来,给我捎带有少许,自述在溪霞山发现数株古茶,清明前自己采制了些,特意送来尝鲜,惜城里无好水,若得溪霞山甘泉,春水煮茶,不啻人间至味,饮为神仙。

我遂邀农人在我耕读斋饮茶叙话,打听山中之事,农人说自溪霞山采回后,每日平常当水饮用,身体颇较从前康健,惟日月之逝,两鬓斑斑,渐显老态,忽一日妻子惊呼:“竟返老还童,白发转为青丝了”。

始知此茶之妙,竟有延年益寿之效。

我观农人面色,已逾古稀之人,望之不过五十出头,揣测莫非真是此茶之效?

农人却不即喝茶,道:难得进城,听说你这里有美酒,想当当食客,讨杯酒喝!

我哈哈大笑,原来竞是个酒客。

一人斟茶,一人酌酒,书斋对饮,窗风过处,农人先酒后相,谈吐不俗,竟亦是雅人。我品其茶,味虽醇厚,却与普茶无异,并无奇特,礼送农人出门后,忽感舌尖回甘,唇齿生津,真个回味无穷。

方知此茶是事后茶,堪为妙物。

乙巳年初夏,诸事忙毕,腾出手来,我对熊志凌先生、周小平道兄(因我俩都喜欢藏书、练拳等,志同道合,故互称道兄)、好友金宁飞讲溪霞山有古茶之事,邀约一起上山采茶。三人闻讯后,遂欣然归往。

临行时,金宁飞因他事,未能前往。

我嘱周小平道兄,若是由山后的龙宿上山,由我找向导;若是由山前的洪坪上山,由他找向导。

盖因我是溪霞山后龙宿人,他是溪霞山前洪坪人也。

周道兄亦知溪霞山有古茶,只是从未去采摘过,建议由洪坪上山。不过洪坪有两条路,一是张海溪,非常险峻;一是上木硕,稍微平缓。

问我走哪一条,我回答征求一下熊先生意见,联系熊先生后,他建议不如走上木硕,张海溪那边太险,不安全。

路线遂确定走上木硕。

不用向导者,不能得地利。

我交代周道兄要物色个好的向导,以免山中迷失路径,他回答已经找到。

四月三十日晚,我送小孩回龙宿老家,在老家住了一宿。

五月一日清晨,因熊先生车有他用,我驱车去江口接他。

由民和平德上高速干道,途经洪坪时,周围村庄,笼罩在薄雾之中,晨光熹微,不觉让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特别是溪霞山下的张海溪,树木茂盛,翠竹成林,农舍点缀其间,炊烟袅袅,云雾缭绕,清溪绕村而过,山水人家,真个别有情趣。

再观溪霞,千山初醒,朝云出岫,巨岩壁立,势欲倾倒,雾气缥缈,仿若仙境;山势次第伸张开去,重峦叠嶂,山峰险峻,有的如巨人屹立,有的似宝剑出鞘,远山深处,神秘苍莽。

我想: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溪霞古茶,今日要一探你的真容了。

迎着朝霞,向江口赶去。

接到熊先生,吃过早餐,采购了些零食、饮料、矿泉水,便直奔洪坪与周道兄会合。

在向导的带领下,我们一行四人,由洪坪村上木硕后面上山。

张海溪上山的路我走过,上木硕这边确实要平缓些。

先穿过田土,越陌度阡,然后进入林区,到达山脚,身处其中,感觉山势逐渐大了起来,树木掩映,遮天蔽日,山中的太阳似乎照不到林下的路,接着进入溪沟后,路面湿滑,像行进在原始森林中,稍不注意,便要滑倒。

这时,我们发现路旁石壁下,放有不少“草鸡”,向导介绍是登山客留下敬山神的。

我问怎么讲?

熊先生接话解释道:拜访名山大川,要带一颗赤诚的心,在以前,规矩还要大些,山中有猛兽毒虫,要焚香化纸,礼敬天地神灵,上山才能确保平安;现在简化了,扯茅草,扎只“草鸡”,敬拜山神就行,其实敬的不是神,敬的是自己那颗心!

此事让我想起母亲常讲的一个故事:

龙宿有个内亲,是江口县白云村陶家湾人氏,龙宿人唤作“黑狗姑爷”,来龙宿做客,听说溪霞山有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子莲”,遂决定上山采药,第一天很顺利,采到不少,回来后对大家道:“我采到这么多,都说黄牯山(溪霞山又名黄牯山)恶,也不过如此嘛。”

第二天又上山采,“子莲”大多生在岩壁上,“黑狗姑爷”一脚踩空,从悬崖上摔下去,脚摔断了,被藤蔓挂在半岩壁上,捡了一条命,有樵夫看到,救下后无法行走,后被龙宿人用梯子抬下溪霞山。

“黑狗姑爷”懊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让“黑狗姑爷”想不到的是,他摔断腿不是最“恶”的,溪霞山还有更“恶”的。

解放初期,国民党败退官员唐思学,与纵横江口、芩巩、万山三县的绿林人物武腊生等,扯虎皮做大旗,带着几百人啸聚溪霞山,周边百余里闻之色变,后被解放军剿灭。

当然,“黑狗姑爷”讲错话与摔断腿没有必然关系,但对大自然保持一颗崇敬之心,却是有必要的。

走出溪沟,然后上山,路径越来越陡峭,还好经常有农人上山,路被砍伐过。

古木、岩石、花草等,被慢慢的甩在身后。

行到山腰时,千沟万壑尽收眼底;抬头望去,山川起伏延绵,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身处其中,始觉山高自有客行路之境。

我们一行四人,沿山径攀爬上去,我在前面,爬上一道石壁时,回首看后面的人,突然闪得一惊,一条大蛇伏在石壁上面的树枝上,与我贴面相望,近在咫尺。

我忙向后闪了几步,呼大家快看有蛇,熊先生正爬在蛇的下方,抬头看去,好大一条蛇悠然的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熊先生看了一会儿,也不害怕,自顾自的爬了上来。

我交代不要惊动它,大家大笑道:缘分缘分,这回真碰到山神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蛇虽惊我,我却不惊蛇,如遇老友,如逢故人,两不相扰,各行其道。

快到山顶时,有一段石径,由悬崖上横过去,十分险要,长二三里许。

行至崖嘴处,向导介绍此处原先有两棵古柏,伸长出去,是绝佳的风景,被洪坪夏某砍伐了。

我看去,还剩一棵硕大树桩屹立在崖畔,仿佛在诉说昔日衬托溪霞山的风采。

我看着古柏桩,不能言语,只感到深深痛惜。

过了悬崖石径,上到山顶坳口后,道旁一树野蔷薇,花开正艳,几只蝴蝶轻盈的飞舞在枝上,我们坐在坳口小憩,山风徐来,掠过一丝蔷薇花香,淡而不浓,真个沁人心脾。

由坳口过去,土地平缓,一去数里都是草坪,路旁繁花点染,踏香而行,别有洞天。

溪霞山上面,虽进入初夏,却蜂拥蝶促,山花烂漫。

盖因地处高寒,繁花果实要晚于山下之故也。

路旁羊奶果、樱桃果正成熟,红扑扑的挂在树上,仿佛正等待我们这群登山客。

这两种山果,酸甜可口,我们饱食了一回,真是:

莫道山家无款待,白云春色任君餐。

向导遥指前面,道:翻过前面那匹山就到了。

我们往莾然森翠的林中奔去,上到山腰,有一处凹陷的约二三亩的小盆地,茶树就长在盆地石缝间隙里,周围延绵开来,有六七亩茶。

原来是一处茶园。

云雾缭绕,不知何人何时所种,像仙家后院一般。

对比陆羽《茶经》所说:“野者上,园者次……其地,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

此处茶叶当属上品。

爬山涉水,披荆斩棘,因彼而来,真是不虚此行。

溪霞山古茶园已有问津者,被山民采过几次了,也算因缘时节,我们赶上采最后一次,若是晚来几天,茶苗抽枝就没有茶了。

我观茶树高则四尺余,矮则一米许,树姿并不挺拔高大,许是气候高寒之故,抑或树质本身如此。像千年老龟,万年仙鹤一般,任凭春去秋来,很少有生长变化。

芽色翠嫩,叶片寸许,显得粗中带秀,野而不俗。长在溪霞山巅,朝露暮霭,山气日佳,大概吸收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故而才有农人所述延年益寿之效。

向导介绍采茶亦有讲究,不能用手指掐断,而是用手捏芽提断,这样断口处才不至于发黑。

我们采了约有三四斤。

向导推荐挨龙宿方向有好景物,遂带我们穿过厚密的山竹林,到娘娘岩、刀片山等处,饱看了一回风景。

然后原路下山。

行至山腰时,忽闻谷中哗哗有流水声,向导说下面有溪泉,我驻足临山听泉,忽有所思:

在苍松寒岩、瞰泉临涧等环境,可以省略用茶器具,若是在城市之中、显贵之家,茶器茶具当是不可少的,否则便算不得真正的饮茶了。用水也当是有讲究的,按照《茶经》的说法:“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像在北京喝茶,需用玉泉山的水,才能喝出茶的味道。喝溪霞山茶,当用溪霞山泉水,那才是一绝,可惜没有带桶子来,若有桶子,抬两桶回家,泉水试新茶,可抵得上琼浆玉露。

熊先生见我似有所悟,道:茶性寒,原是君子饮品,诸位可知它有《易经》属性?

我问怎么讲?

熊先生道:“坎上巽下离于中”,坎是水,巽是风,离是火,只有按照这个诀窍,才能煮出好茶,这可不是我捏造,这是先贤原话呢!

熊先生此论,说到了煮茶所用器具问题,是懂茶之人,确是高论。

周道兄观我们探讨茶道,遂打诨道:我管它是用罐罐煨,还是用火炉煮,我只平常拿来当水喝,没有许多讲究!

我回道:道兄不愧是清流中的一股泥石流,虽略输文采,平常是道,却是离茶道最近的,不愧山人本色。

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下山,向导邀请到他家炒茶。

炒茶我们是外行,正没个炒处,遂欣然同往。

向导家亦采制有溪霞山茶,他妻子颇为贤惠,年龄六十出头,个子中等,坎肩短发,性情柔和,待客谦逊,煮了一壶茶,让我们喝茶坐等,然后进厨房烧火洗锅子,周道兄见状,帮忙在灶前烧火。

我与熊先生起身围在灶旁,与主人闲话,观杀青制茶。

火烧起后,女主人把茶倒进大锅里,然后倒入少许水,盖上锅盖,捂一会儿,打开锅盖,用筷子翻炒。

这时,雾气蒸腾,一股浓郁的新茶香味,扑面而来,阵阵清香无比。

翻炒一会儿,然后捞出放在两个瓷盆里,向导与女主人不断揉搓各自盆里的茶,再放入锅中炒,再捞出揉搓。

第二道揉搓的时候,已有黏糊的茶浆,女主人讲解这时候茶中苦气、寒气,已慢慢出来了。

这种手工炒法,与现代直接烘干工艺相比,颇有不同。

我看着女主人娴熟的手法,道:在农村传统的思想里,一般对女性有两个要求:一是要茶饭好,二是要麻亮(女红)好,我看孃孃都是行家呢!

女主人边炒茶,边介绍自己成长身世,道:农村是要讲这两行的,我是大坪场地幔村竹山的,我们那是山窝窝,封建落后,赶场可以赶羊桥、狗牙场、大坪场和龙阳溪,我生得不合宜,是九月三十后出生的,当时分不到口粮,于是祖父给我取了“兔兔”的喊名,鼓励不怕,栽棵“乌泡刺”就把我养活了。我真名叫舒发娣,我娘家屋边有几棵大茶树,年年开春,祖母就要炒茶,炒茶做饭料理家务,是在祖母那里得的;做鞋子打鞋垫,缝缝补补的女工,是逼出来的!

在我们聊天的时候,茶叶已被揉搓、炒制五六遍了。

这时,女主人让周道兄注意火候,不要太大,若是有糊味,就炒失败了。

茶叶收水后,慢慢翻动,便不需要再揉搓了。

炒了约两个半小时,溪霞古茶炒制完成。

女主人给我们各泡了一杯,试茶。

坐等,茶叶沉入杯底,茶味慢慢出来,茶汤呈金黄色,提杯轻抿,始感微苦;继而慢汲,颇觉厚重;再次缓喝,已现回甘;最后畅饮,满口茶香。

果然啜苦咽甘,真佳茗也!

此时,我颇有诗兴,提杯唱道:

溪霞古茶

偶闻嘉茗谒溪霞,

春深老树犹带芽。

管他山高客行远,

且将文章试新茶。

熊先生、周道兄大呼:好诗、好诗!

我们赞女主人原来却是老茶手,传统制作,古法技艺。

女主人谦说平常就是这样做!

接着,一式三份给我们各包了一包。

熊先生说所得非易,我们都是福人,一路平平安安,若非向导,难窥溪霞山茶真容,遂打听向导姓名:

向导者谁?上木硕游光泽也。

这时,已近傍晚,屋外田野蛙鸣虫叫一片,向导夫妇留吃晚饭。

我说已交代家里做生活,遂辞别。

回到龙宿,父母已做好饭菜。

父亲说家里有只公鸡,喂了两年多,跑出去得远,怕被别人拿去吃了,今天宰了待客,还推有豆腐。

我拿出两瓶珍藏的老酒。

熊先生、周道兄看着堂屋里八仙桌上满满一桌菜肴,道:真个设酒杀鸡作食!

我回道:招待不周,切莫为外人道也!

说完,大家哈哈大笑,相邀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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