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真正关注过用铜仁本土方言写作的作家群,原因不言自喻,所谓“学院派”文艺评论家们从来都不曾重视过他们,而一般读者和文学爱好者虽然喜欢,但是少有话语权,基本上不能够替他们发声。于是,这些坚持用本土方言写作的作家们仿佛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没有归属感,只能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存——唐锦和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很早就认识唐锦和,那时他在原县级铜仁市民政局当局长。后来调到了地区方志办,不久被提拔为方志办副主任。从此,他潜心地方志的研究,一直干到退休。因为工作上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他接触到了大量的铜仁地区地方志研究的素材,其中有很多材料修官方志用不上,这些用剩下来的“边角料”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他独具慧眼地从这些“鸡肋”里发现了另外的价值和“味道”——何不将这些资料利用起来,整理编辑成书出版呢?于是就有了第一本《铜仁歇后语》(2012年11月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出炉。从此就一发而不可收,截止目前,他已经出版发行了《铜仁歇后语》系列丛书1-4集,共收录了流行于铜仁地区9000余条歇后语,充满了浓郁的地方民间文化色彩。另外还有《铜仁民间故事》(2018年6月团结出版社出版)《铜仁民风民俗》(2021年12月团结出版社出版)《铜仁笑话》(2022年8月线装书局出版)等类书出版发行。
我们先来看看《铜仁歇后语》系列丛书。自2012年出版过一个单行本后,近年来又陆续出版了《铜仁歇后语》(1-4册),总共收录了铜仁本地流行的歇后语九千余条。在编篡体例上借鉴了字书辞典归类方法,按照歇后语第一字笔画数为序进行排列,在同一笔画数中又按横、竖、撇、点、折序列排列,查找非常方便。每个歇后语后面都有一个例句,对于意思不大好懂的歇后语还附有“解释”,中间还穿插了一些典故、故事和笑话,把对应的歇后语的产生、流传、变化等都作了说明。最妙的是这些歇后语和典故、故事、笑话都是采用铜仁方言来叙述的,充满了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比如:
脚踩烟锅巴——差(踩)火。铜仁方言把踩念着“差”,“差火”就是差劲、不得行的意思。烟锅巴也是方言,即烟头、烟屁股。
拉子叫向盐——向、向、向、向咸了。“拉子”在铜仁方言里是说话结巴的人。向盐就是放盐。“向”应该是“相”,即“相料”“佐料”之意。
想捉个腊埃来下酒——倒着腊埃咬一口。腊埃,铜仁方言指螃蟹,当然,这两个字只是拟音,本字应该不是。也可能是地方少数民族语言的发音。“倒着”的“着”音“凿”,是“被”“遭”的意思。
本系列丛书基本上都用方言记录,这里不再一一列举。
除了九千余条铜仁歇后语的收集与整理外,唐锦和还用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整理铜仁民间故事。我最早读到他的民间故事是二十年前发表在《黔东作家》上的《见官大三级》,题材属于幽默与讽刺的民间小故事,有点类似中学课本里的《连升三级》。那时,他还在碧江区(原县级铜仁市)民政局工作。不久就调到市里(原铜仁地区)去了,他在铜仁地方志办公室任副主任,在下乡收集有关历史资料的同时搜集了大量的民间故事素材。他整理创作的民间故事,无论是取材,还是语言风格,以及叙事的方式,都保持原汁原味的铜仁地方特色,充满了乡土气息,字里行间仿佛能闻到田里秧苗和猪牛圈里散发出来的气味。我采访他,“你这些故事是有生活素材的呢?还是自己编的?”他拍着胸脯对我说,“全是听人摆的,没有一个是自己乱编的。”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历史上那个叫蒲松龄的文学家,在自家门前摆放桌椅板凳请过往行人喝茶聊天讲故事的场景。他说:“《铜仁民间故事》全部是我从小到大听来的,也有很多是我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的人物和故事。”他于是给我讲了他正在写的一个故事,本来写了两千多字,结果主人公的命运太悲惨,他不忍心写下去,竟然在电脑上把写好的文稿删掉了。想不到表面上看似豪放洒脱的他,内心也有这么柔软的一面。
继2018年6月编著出版了《铜仁民间故事》后,他孜孜以求,笔耕不辍,于2021年又出版了《铜仁民风民俗》(团结出版社出版),全书20多万字、近300幅图片,包括“婚姻家庭”“农耕习俗”“生活习俗”“匠人匠作”“传统节日”“称呼礼仪”“健身游戏”“丧葬习俗”“民间信仰”九个部分。该书是他经过三年多的时间,调查、走访了数十人,一点一滴搜集、整理、编写出来的。打开书页,一股新鲜的田野之风扑面而来,一页一页都是生动丰富的生活画卷,对于铜仁本地读者,有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对于外地读者,也会被书中所描绘的绮丽的少数民族地区的民风民俗所吸引。这种用方言记录的鲜活的生活“样本”,不仅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乐,也有赓续历史文脉、讲好铜仁故事,起到地方正风俗、乐教化的功用。对于官修的正史起到了“查缺补漏”的作用。既可以当作有趣的文字让普通读者来欣赏、阅读,又可以当作地方文史资料供专家查阅、考证。确实是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的。
《铜仁笑话》(线装书局出版)是最近才出版的。正如作者在“前言”里所说的“铜仁地区生活着汉、苗、侗、土家、仡佬等32个民族,各族人民在长期的生活、斗争中,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笑话。铜仁地区笑话在传承过程中,经过千人万口的修改、补充,其讽刺性、娱乐性和趣味性不断提高。”“铜仁笑话有一定的历史价值、文学价值、教育价值和娱乐价值。”该书共收录笑话700多个,分人物笑话、人与动物笑话、动物笑话三大类,每类按汉语拼音音节表的顺序排列,便于读者查阅。这同样是采用铜仁方言写成的一本书。下面,我着重来谈谈他用方言写作的一些特色。
铜仁地区的方言属于北方方言区的西南官话。从地理上来看,古代地处东楚北蜀,如今是湘黔渝交汇之地。在民族构成上,铜仁原为苗族聚居区,境内汉民大多是明清时期从江西迁移来的,加上原先还有侗、土家、仡佬等其他少数民族。各民族经过长期的文化交流与发展,早已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语言亦复如是。由于作者出生在碧江区灯塔社区,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以东部漾头话为代表,分布于漾头、瓦屋、瓮慢、白水、滑石一带,属于含湘赣方言成分较多的西南官话。因此,他采用的大多是铜仁东部片区的方言。
比如,啷,铜仁方言中读上声“lang”,意为“这,什么,哪样”,可与“个”组成“啷个”或“啷个啷个写”。又如,可可哉,方言意为很少。像“啷可可哉”就是“这么一点点”之意……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作为铜仁本地人一读便知其义,乡音不改,乡愁倍增。
当然,书中很多方言在文字书写上不够规范,这是因为作者只注重发音而没有仔细推敲语言文字的源流变化所造成的。比如,书中“嘎婆”这个词在铜仁方言中指“外婆”,但其实应该写作“家婆”才对,因为铜仁人觉得“外婆”的称呼太生疏、见外了,故以“家婆”称呼显得更加亲切,而“家”在方言中有读作“嘎”音的。另外,作者为了拟音,还生造了一些字,比如用“掌”跟“力”字合在一起造了一个字来表示揉搓面粉的“Yua”(读音上声)字,我认为是不严谨的。类似的生造字还有,今后如能避免,最好。
作为坚持用方言写作的作家,唐锦和能够在退休以后投入这么多的热情、精力和时间来搜集、整理、编写、出版铜仁地区民间文化的丛书,难能可贵。这些书籍的出版发行,对内可以保护、传承和发展地方文脉,对外可以宣传本地民风民俗,讲好铜仁故事,提高知名度,促进文化旅游发展。总之,对于像唐锦和这样的本土方言作家,理应走进新时代大众的视野,成为我们了解本乡本土民风民俗的“辞书字典”。从而更加激发我们热爱家乡,守望故土,赓续文脉,留住乡愁。这也是我写作本文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