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奔跑

作者:任芳芳

天山村的乡愁馆里有序地摆放着铧口、蓑衣、草鞋、马灯、解放牌自行车、搪瓷杯、黑白电视、收音机、缝纫机、夜壶等各种各样的老物件。这些已被淘汰的老物件对于农村出生的90后而言算不得有多老,除了解放牌自行车是儿时的我遥不可及的梦以外,其他都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当然,由于那时年幼,我自是不能亲自穿上蓑衣和草鞋去铧田,撑着一把厚重的棉布伞站在岩头扯着嗓子喊铧田的爷爷回家吃饭倒是常有的事。

披着蓑衣,头戴斗篷、挽起裤管、脚蹬草鞋的爷爷像极了稻草人,儿时的我自有独特的世界观,不认为爷爷的稻草人装备是与天抢食的无奈,反倒觉得其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于是便在大人外出时偷偷穿了那装备行进在雨里,去田里捉泥鳅,去沟里抓螃蟹,情到深处还拔了那装备奔跑在雨中,让阳春三月的雨淋透全身,造一个酣畅淋漓。这样做的后果当然是惹来奶奶的一片指责,许多年过去,奶奶的指责声依然萦绕在耳际,可雨中奔跑的天性刻进了骨子里,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间突然发作,任凭老友骂我神经病。热爱诗歌却写不出好诗,空留诗人的率性。

乡村多寂寞,是80后前辈的共同记忆,到我这一辈时第三次工业革命日趋成熟,电力成为新能源,广泛应用于生产生活,我们的村寨陆续通电,黑白电视机闯入生活。

记忆中我们家是寨上第一家拥有黑白电视机的人家,那电视不是新的,是城里亲戚家用旧了淘汰下来送给我们的,一天中只有晚上才能播放,且只有一个台,后面有一根天线,常常看到精彩处屏幕突然布满了雪花,还发出刺耳的吱吱声,这时父亲就去拨弄那天线,把天线轻轻摇来摇去,找准点,直到电视恢复正常为止,往往一节电视剧下来,要摇晃天线好几次,非常影响观影。尽管看电视的雅兴时常被雪花扰乱,但是每到傍晚我们家依然被寨上前来看电视的邻居们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整个寨上的人都聚集在了我们家。那时候穷,葵花子只有过年时才买点,南瓜成熟的季节母亲倒把南瓜籽放在锅里炕干了拿来招待大家。因为电视剧总是被迫中断的缘故,人们围在一起嗑南瓜籽唠嗑的时间却是比看电视的时间还要长,邻里之间的情感在这种唠嗑中越发浓厚。

我至今依然记得我们看的第一部电视剧是《甘十九妹》,男主角叫尹建平,女主角长得很美,很多人围着她转,她那身衣服实在是酷毙了。当时就想电视后面那么大一坨,是不是把它拆了人就能从电视里面走出来,教我武功,给我梳同款发型,那样我也能当武林高手。年幼无知,自是没有胆量去拆电视,只当是做一回梦了。

高中时网络已足够发达,偶然想起《甘十九妹》,再去网吧搜来看,已觉剧情平淡无奇,甚至其武打动作有些僵硬。但发现男主角尹建平居然是《神探狄仁杰》里面的李元芳,顿感惊讶,原来老戏骨已出道多年,早就活跃在影视圈,只是我不知罢了。

后来,随着改革开放深入,寨上的人纷纷外出打工,同寨的覃状愧舅公的女儿从广东买回了彩电、影碟机、碟片。影碟机和彩电接通,碟片放进影碟机就可以观影,播放的快慢可以用遥控器调节,画面是彩色的,只要碟片不花就可以畅通无阻地一口气看完,不停电,这节看完了又换下一集,看到不想看了为止,灵活性很强。比我们的黑白电视先进了很多,寨上的人又被彩电吸引了去,我们家从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我自己也被吸引了去,黑白电视渐渐淡出我的视野。

彩电的吸引力很强,去舅公家看的人比来我们家看黑白电视的多很多,舅公的房里挤不下,就把电视移到门口,让人们坐在院子里看。那时,舅公们的院子边沿还栽着几棵李树,麦李树像舅公家的人气般每年挂果都很多,有调皮的孩子就爬到树上去,坐在树杈里边吃麦李边看碟片。舅婆也很大方,树上的果实早早摘下来盛在土碗里供来客们享用,一寨人和里和气,充斥着我的整个童年,给我营造了一寨人一家亲的氛围,因此,无论我走到哪里,离开了多久,一想起家乡,想起那些人,总会产生无限的亲切感。

我们的情,浓缩在黑白电视机里,映照在彩电上。

与黑白电视同一时期的电器还有录音机,父亲哪一年买的已无从考证,但自我记事起录音机便一直在我们家的组合柜上,值得肯定的是它确确实实是我们自己买的,不是亲戚用淘汰的。

父亲喜欢听歌,只要在家总是把录音机的声音开满,歌声响彻顺水坨(老家地名),小小的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父亲听我也便跟着听了。那时录音机里常播放的歌曲有《潮湿的心》《单身情歌》《钞票》《孟姜女哭长城》《千古绝唱》等。播放并不顺畅,时常放到中途磁带就绞做一团,发出哧哧哧声,每当此时父亲会拿螺丝刀打开录音机,取出磁带,小心翼翼理顺磁带,再放回去重新播放。次数多了,母亲就会对父亲一阵牢骚,说他不务正业,整天就捣鼓那堆“破铜烂铁”,不好好干活。

话虽如此,没有进过半天正规学堂的母亲也总是不由自主边干活边跟着录音机哼歌,陶醉其间,不自觉竟也会了韩宝仪的《粉红色的回忆》,还对歌词了然于胸。带着我上山栽红薯时边挖沟边教我唱,她一句我一句,把回忆烙在我的心上。《粉红色的回忆》是母亲留给我最初的柔情,只要我一听到这首歌我就能想起母亲边干活边教我唱歌的场景。同时,它还是我人生会唱的第一首歌曲,其旋律与歌词总是给我无穷的力量。

我经常在不经意间哼起儿时听的那些老歌,去KTV也总是喜欢唱《孟姜女哭长城》《千古绝唱》还有卓依婷系列歌曲。有朋友笑话我不像90后,倒像80后,有点“土”,我不以为然,独自陷在歌曲营造的氛围感里,肆意回忆儿时的点点滴滴。

不知何时,彩电和影碟机走入千家万户,寨上家家户户都购置了一套,我们不必再去覃状愧舅公家看影碟,在自己家就能看,有好看的碟片就相互借,像《僵尸先生》《山村老尸》这样的恐怖片就几个要好的小伙伴聚在一起看。听歌也不用录音机,同样用影碟机放。过年时家家户户都把最喜欢的歌曲拿出来放,音量调到最大,似乎谁家的声音大谁家就越热闹,这一年挣得更多,混得更好,沉寂了一年的乡村迎来它最热闹的日子。

我们家的录音机像过时的小丑被放进杂物间里,无人问津,时间长了布满了灰尘。在桶井搞扶贫工作那年,乡里建乡愁馆,向全体干部征集老物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家里的录音机,特意跑回家去杂物间找,犄角旮旯寻遍了都没有,一问才知道被母亲当成真正的破铜烂铁卖了,我的心里滋生了诸多失落。

斗转星移,时光更替,很多陪伴我长大的老物件不是被当成破铜烂铁卖掉,就是进了火坑被烧毁了。今天,在天山村的乡愁馆一一见到了它们,亲切之情油然而生,我好像穿越了时空,一步一步走回孩提时代,见到了那个在细雨中奔跑的我。当门缝射进光束惊醒回忆中的我,一股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我明白那就是诗人余光中笔下的乡愁。

余光中说:“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于我,乡愁不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母亲和我都在家头,新郎和我亦在屋头,我们都处在大陆这头。所不同的是,时光跷跷板的这头和那头未能平衡,让我有了诗人一般的愁容。

生命会消散,时光也毫不客气地向前流动,当90后也死去,我们存在过的痕迹就只有通过老物件的形式保留下来,我想,乡愁馆建立的意义大概就在于此,我们的乡愁有了搁置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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