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淮先生“深山书丛”白书卷24辑中,包含新诗、七绝、律诗、古风、词曲、歌曲、民歌、杂感、散文、寓言、故事、小说、戏曲、译诗、楹联、论文等,几乎涵盖了所有文学艺术的文体,他堪称一位勤奋的“跨界”写作者。我接触到他的作品大多是新诗、七绝、律诗、古风以及书信,对其译著闻所未闻。没想到杨德淮先生还有译著,在我有限视域的地方作家、学者中实属少见。出于好奇,从孔子旧书网上搜到“深山书丛”全辑,毫不犹豫下单选购了《深山白萍——译诗159首》(以下简称《深山白萍》)等几本旧书。
《深山白萍》编印于1996年6月,全书共收录杨德淮先生翻译的西方诗选159首,其中普希金诗46首、海涅诗44首、歌德诗23首、百家诗(裴多菲、拜伦等)46首。
中国具有现代意义的西诗汉译已有上百年历史,并已形成了丰富的学术积累和多元的翻译风格。五四新文化运动使西方思想和文学作品大量涌入中国,诗歌翻译作品激增,引发直译与意译之争。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诗歌翻译理论发展迅速,受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影响,并结合中国诗歌传统,形成独特理论体系。新中国成立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诗歌翻译理论逐渐走向多元化和开放性。翻译家和学者广泛关注诗歌翻译的文化、语言差异以及诗歌形式和韵律,更重视诗歌艺术性及审美价值。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世界文学名著文库”、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译文经典”等,均系统收录西方名诗。但丁、莎士比亚、拜伦、雪莱、济慈、歌德、海里、波德莱尔、普希金、裴多菲、惠特曼等欧美俄重要诗人的作品被多次翻译、再版,不同版本并存,比如,戈保权、许渊冲、乌兰汗 、查良铮的普希金译诗,卞之琳、屠岸的莎士比亚译诗。
被誉为“俄罗斯文学之父”的著名诗人普希金备受中国读者青睐,《普希金诗选》有多个汉译版本,流传影响较广的主要有戈宝权、查良铮、乌兰汗等三个译本(以下简称“三个译本”),可谓脍炙人口。本文以“诗选”中《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为例,作简要对比。
戈宝权译本: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查良铮译本: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悲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乌兰汗译本:
如果生活将你欺骗,
不必忧伤,不必悲忿!
懊丧的日子你要容忍:
请相信,欢乐的时刻会来临。
心灵总是憧憬着未来,
现实总让人感到枯燥:
一切转眼即逝,成为过去;
而过去的一切,都会显得美妙。
戈宝权作为新中国俄语翻译第一代领军人物、著名俄语翻译家,其译本早在1950年即被收入人教版语文教材。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的《普希金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教育部新编初中语文教材拓展阅读书系),收录教育部新编初中语文教材入选篇目《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和普希金经典诗歌五十余篇,为戈宝权先生的经典译本。另外,据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的《戈宝权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海燕》“简介”:“中国读者对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非常熟悉,但未必都知道这一译文最早出自戈宝权先生……之后的翻译家基本沿用……”由此可见“戈宝权译本”的权威性。
查良铮,笔名穆旦,是为中国新诗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的“九叶诗派”的代表性诗人兼翻译家。普希金一生创作了八百多首抒情诗,查良铮翻译了其中的半数。他的单译本《普希金诗选》(人民教育出版社、译林出版社,2003.9)作为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指定书目,列入“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共收录查良铮翻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等抒情诗、童话诗、长诗共104首。该诗选亦为国内权威译本之一。
高莽,笔名乌兰汗,长期在各级中苏友好协会及外国文学研究所从事翻译、编辑、俄苏文学研究等工作。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1月第1版(2000.8 重印)出版的《普希金诗选》,作为教育部《中学语文教学大纲》指定书目——中学生课外文学名著必读,乌兰汗翻译的“如果生活将你欺骗”等22首“普诗”被该诗选收录。另外,由《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编委会编的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年4月出版的《普希金诗选》,选入乌兰汗翻译的包含“如果生活将你欺骗”等9首。2013年11月,乌兰汗凭借译作阿赫玛托娃的叙事诗《安魂曲》,获得了“俄罗斯-新世纪”俄罗斯当代文学作品最佳中文翻译奖。可见,乌兰汗译本权威性、普及性都较强。
曾获全国文学奖翻译奖的屠岸先生认为,“翻译诗歌,首先要进入原文、拥抱原文,然后发挥自己的创造力。”“真正要译好一首诗,不仅要将原作的形式传达过来,更重要的是要传达原作的神韵。”我理解,屠岸先生强调的是,翻译不仅要尊重原作的形式,更要尊重原作的神韵。我没有读过、也读不懂普希金诗歌原作,自然无法考察“三个译本”与原作的差异。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看“三个译本”之间的差异。
“三个译本”均为新诗,根据屠岸先生的译诗观,形式上,三者基本没区别,都分为上下两节,每节四行,行无定字,每行的句式基本一致。从神韵上看,则有些微差异。这里的神韵,我认为包括语言、语序、语气、韵味、节奏、情感等。
上节:首句均为假设句式——“假如……”或“如果……”,不同的是乌兰汗改变了语序,而随之语气也变了,戈宝权、查良铮译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乌兰汗则是“如果生活将你欺骗”。第二句均为排比句式——“不要(不必)……(也)不要(不必)……”,但关键的句末一词发生了较大变化,戈宝权译为“不要心急”,查良铮译为“也不要愤慨”,乌兰汗译为“不必悲忿”。“心急”与“愤慨”“悲忿”虽意义相近,但在情绪上“心急”比“愤慨”“悲忿”要缓和得多,在情感上“愤慨”“悲忿”比“心急”更强烈。究竟哪一个词更符合原文原意,只有懂得原作原文的人才知道。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个词的用法决定了后面诗韵的变化。“愤慨”的“慨”成为偶句押韵的韵脚,它与后面的“来”“哀”“爱”形成了查良铮译本的偶句韵,这是查良铮译本最明显的特征。
下节:最大的不同,则是末句的最后一词,戈宝权译为“怀恋”,查良铮译为“可爱”,乌兰汗译为“美妙”。按照汉语理解,这三个词在含义上没有直接的关联,用“怀恋”比较贴切、准确,语义达到前后连贯的效果;“可爱”虽然押韵,在语义连贯上却显得有点牵强;“美妙”则显得有点夸张。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差距,哪一种才是普希金的本意呢?这恐怕只有译者自己知道了。
综上所述,我以为,戈宝权译本语言通俗流畅,富于口语化,情感丰富;查良铮译本明快质朴,注重诗意和节奏,韵律感较强,上节押交叉韵,下节偶句押韵,读来朗朗上口;乌兰汗译本语言稍带书面化,情绪比较克制。
最后,落脚点回到杨德淮先生的“移诗”上来。
杨德淮先生与众多诗译家一样,从小就爱诗、读诗、写诗,后发展到译诗。他的译诗并非在原作的基础上“直译”或“意译”,而是在译作的基础上再译,正如他在《深山白萍》“分序”中所说,“与其说这一集是译诗,不如说这一集是‘移诗’……那么,这里的所谓‘译诗’从何而来?坦白地说,是移动而来,移位而来。因为我曾经读普希金读得入醉,读海涅读得如痴,读泰戈尔读得入迷,还读歌德、读拜伦、读裴多菲、读朗费罗、读彭斯、读……读得多了,无形中便产生了一种将他人之诗据为己有的特殊心态,从而偷偷将人家的译诗‘移’了过来。”
由此观之,杨德淮先生是把那些名家译本当作原文一样阅读,在此基础上,采众家所长,按照自己的理解,“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形成自己独有的翻译之作——“移诗”。
那么,杨德淮先生的“移诗”与名家的译诗,有何异同?下面,仍以普希金的译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为例,与前述“三个译本”作一比较。
杨德淮译本:
倘若生活也欺骗了你,
不必忧伤,也不必叹息,
要相信虚假不会持久,
你仍拥有一个真实的自己。
心向未来一定会欢快,
尽管现在总是不如人意;
一切如烟云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又成美好回忆。
我认为,从形式上看,杨德淮译本与前述“三个译本”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他的译本更讲究工整。从“神韵”上看,杨德淮译本与查良铮译本相似,注重韵味,同时又与前述“三个译本”有着明显的区别,主要有三个特点,体现在“三个更加”:
一是语言更加凝练,前述“三个译本”的上节末行和下节的第三行分别由两个句子组成,而杨德淮译本均把它们合二为一,语言简洁明快,即使是一个句子,也没有影响语义的完整表达。
二是用词更加准确,如首句增加一个“也”字,体现了受“欺骗”的多种可能性,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生活的复杂性。又如,上节第三行的“虚假”一词更准确,与首句的“欺骗”互相呼应,“虚假”一词自然地揭示了“欺骗”的本质特征。
三是意味更加悠长,偶句的“叹息”“自己”“人意”“回忆”形成新的韵味,情绪舒缓,更符合中国现代新诗的审美追求。
杨德淮先生作过数百首新诗,他作新诗早就给自己立了“规矩”:一是必须押韵,坚信无韵不成诗;二是有相应体式;三是字面意思通俗易懂,字里意味够人深思。他翻译的“倘若生活也欺骗了你”,虽不是他自己的原创,但也是按照自己作新诗的“规矩”来“移诗”的。
其实,纵观杨德淮先生的新诗创作和“移诗”,其坚持“韵、律、味”的标准贯穿始终,深深地打上了个人印记,他以长期的创作实践,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新诗”风格,在黔东诗歌界具有明显的“辨识度”。
“翻译的过程将不可避免地对原文进行一定程度上的重塑与重构。”美国教授苏源熙如是说。依我看,杨德淮先生的“移诗”虽然没有名家名诗的名气,但其“移诗”的质地不逊于前述“三个译本”的“译诗”,或可等量齐观。无论从形式上还是神韵上,他们都以自己独特的理解能力和创造能力对西方诗歌经典展开合理的“重塑与重构”,共同构筑中西翻译文学的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