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北面草圃边那一脊山石上,我撞见了一片卧在石旮旯里的野植,恍如他乡遇故人。正值春雨迷蒙的三月,它们颜色微黄,或蓝绿色,呈半透明状匍匐在潮湿的石旮旯里。我问同事吃过这个没有,她很平淡地说,地衣,谁没吃过!看来,地衣这一真菌和藻类的结合体,和许多绿色植物一样,养育了无数村庄无数人。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朵,薄而透明,褐中泛绿,周身黏着沙砾和枯草。有微风袭来,淡淡的清香,还有着泥土的气息。我有种冲动,想立即捡起,撇去草末,洗净凉拌,让它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藏有自己的私房菜。在他乡遇到了地衣,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乡愁。左顾右盼中,看到一片杂生的树林旁,有几棵油桐树。于是急跑过去,打了几张油桐叶,编扎成口袋的模样,开始捡拾起来。同事也帮着捡,她一手挽皮包,一手拉着米白色纱裙的一角,面容清净而略显焦急。她边捡边伸长脖颈往北门出口那条道路瞧。我知道她在等她的那位。早已过了下班点,咋还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我想调侃她,就说,你不要做《卷耳》里那位思夫的女子好不,采个卷耳也心不在焉,干脆把手里的包也扔到“周行”那条道上去算了。同事停下手上的动作,笑得花枝乱颤,笑过之后才回敬我:你才是诗中的傻女子,坐也思君,行也思君,食堂吃饭都要等君行。我啊,不过就是利用他接娃做饭罢了……哈哈哈,一说一笑间,我们捡了好些地衣,还掐了大把韭葱,纯粹的野生野长,辛辣味道十足。
回家路上,同事告诉我,地衣在她们陕西,叫地软。我告诉她,地衣在我们贵州,叫地木耳。她说,云南人叫树毛衣。我说,湖南人叫地妹儿。她说,台湾人把地衣称为“天使的眼泪”。我有些嫉妒,如此浪漫的名字,竟然被台湾人用上了。说实话,我不喜欢把地衣叫作地木耳,地木耳听起来老气,而地衣,是大地的衣裳,也是大地上开出的朵朵“绿花”,那些花儿,在初霁阳光的朗照下,宛如一幅素淡的水墨画。
第一次遇见它,是在老家蛟龙山山脚下,那意外的惊喜,至今想起还心情激荡。初夏连续几夜的大雨,使山峦更加叠翠,植被更加葳蕤。我和小伙伴赶着一大伙猪,顺着沟渠往蛟龙山方向走。突然,小伙伴在一块湿漉漉的岩石旁边,看到了大片肥厚的地衣,地上还有绿色的苔藓。小伙伴高兴坏了,赶紧脱下外衣,铺在地上,小心地捡起来。我飞快地扑过去,蹲下身子,捡起一朵,软软的、滑滑的、腻腻的。再一看,路边的草丛里,树根旁,石壁上,到处都是。当时我不知道它能吃,只觉得捏在手里肉乎乎的很好玩。后来,从小伙伴的口中才得知,这是雷公菌,又叫雷公屎,凉拌煨炒都好吃。
也许,人与食物间也是有缘分的。某一天,我去小伙伴家玩,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地衣的美好。那天中午,我吃到了她家的地衣宴——凉拌地衣、地衣蛋花汤、酸辣椒炒地衣。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她家灶盘上那几碟地衣菜,虽是素炒,吃起来却爽口滑嫩,既有木耳的生脆,又有粉皮的软乎。小伙伴的妈妈,在村里,馋嘴是出了名的,大家背地里都叫她馋嘴婆。说她好吃懒做,整天只知道在家侍弄好吃的。如果她的名声,放到当今这个时代,绝对是名副其实的美食家,肯定能上“美食杰。”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小半碗凉拌地衣,有小米椒、霉豆腐、炒香的黄豆、切段的折耳根,还有芫荽和芝麻油的味道。我如一头饕餮的饿狼,贪婪地放开肚皮吃,几乎把她家灶台上的剩菜剩饭都给吃光了。我想,那时的我,样子是不是很狼狈又陶醉?
我们家的餐桌上从没有这道菜,原因是母亲不喜欢它。一家之主的母亲,一直认为,只有勤劳才能致富,好吃懒做则会让家贫穷。而地衣这种食材,既难捡又不好清洗,一大篮洗净之后,也就那么一小点,她才不会把时间花在所谓的吃上,也不会让我们的味蕾滋生出过多的贪婪。于是,我对这种美味的到来也就显得有些迟晚。
自从在小伙伴家体悟到了地衣的清香,每每大雨之后,我不顾母亲阻拦,都要和小伙伴相邀着去野外捡地衣。哪朵大,哪朵小,哪朵肥,哪朵厚,一争一论中,我们收获很大,满满的一大盆。捡的次数多了,也就拣出了经验,草丛里的虽然肥嫩,可附在上面的杂草、泥土较多,难以清洗,要捡就捡岩石上的,虽然有沙石和少许叶草,但只要在流水中稍微摆动摆动,沙石就沉于水底,草叶也随水漂走。
是天赐的礼物。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曾品尝过地衣菜,对其赞不绝口。地衣菜味道鲜美可口,因为清洗不易,采摘也要看天气,只有连续几天下雨后采摘的地衣才够肥鲜,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又因为皇帝也吃过它,所以人们一向称它为皇帝菜。这一传说我信,因为溥仪的《我的前半生》说到了它,说它是清代贡品。管它的,皇帝也好,贡品也罢,寻常百姓,只要想吃,拌炒炖煨,想怎么吃就怎么做。
上学时,老师说《诗经·周南·卷耳》里的卷耳到底为何物颇有争论。有说是苓耳,有说是苍耳,有说是草耳,有说是地耳。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对“卷耳”也进行了考证:“卷耳亦石耳,生于地者,状如木耳;春夏生雨中,雨后即早采之,见日即不堪。俗名地踏菰是也。”可见,卷耳为地衣,又名地踏菜。地衣虽然喜欢潮湿的土壤,却也耐旱,即使在干燥的环境休眠几十年,只要遇到水便能马上激活。而我家乡的人们,对事物的命名亦靠的是形体上的感官,因它贴地而生,状如木耳,才形象地称之为“地木耳”。还因春雷过后,地木耳沐雨而发,便有“雷公菌”“雷公屎”之别名。
我一直在猜想,雷公屎,难道真是雷公屙的屎?天雷滚滚中,是怎么屙下来的,是白天还是黑夜?疑惑之中,也无不发现,地衣这一野生作物,天晴朗的时候,看不到它,只有几场大雨过后,才如调皮的孩子一般,悄悄露出头来。后来,又听老一辈人说,小雨或者暴雨,地衣肥厚,颜色较深,摸起来肉乎乎的,同木耳一样。这样的地衣吃起来养口。一旦连续阴雨雷击之后,地衣变薄,颜色加深,有的直接化成水,根本捡不起来,看起来就像一摊屎,所以就叫做雷公屎。
地衣烹饪讲究食材的匹配,必得有高汤或猪油才能烹出鲜美之滋味,就如胡萝卜和五花肉的搭配不仅口感相得益彰,在营养和健康方面也是绝配。有一次,送女儿去上学,在一家菜馆品尝到“滑肉地衣汤”。做法是将新鲜的里脊牛肉切成片状,平铺在砧板上,用小木棒拍打,再撒上一层薄薄的嫩肉粉,再用小木棒拍打,待嫩肉粉拍糅到了肉片中,才将肉片连同地衣放入翻滚的汤锅里。
还有一次,与同事出差于湘西,去饭馆吃饭,看到菜单上有一道菜叫“神仙的绿宝石”。我们很好奇,问服务员这道菜是用什么食材做成的?服务员告诉我们,地妹儿。随后就向我们大力推荐,说这道菜,纯天然绿色食品,不仅营养丰富,而且降脂明目、清热降火,具有补虚益气,滋养肝肾的作用。晚上闲来没事,我们又去逛了夜市,当看到湘西人民很有创意地用地衣做馅,用来包饺子、包子时,我感觉我的眼界又被拓宽了许多。湘西美女多,难不成是地衣的缘故?它富含蛋白质,甚至高于鸡蛋和木耳。地衣在我的吃法里,最多也就是炒鸡蛋、炒酸菜、炒青椒、凉拌或者煨汤,而把它当馅用来包饺子包包子,这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
地衣最日常的吃法是凉拌,这是家常菜中冷菜系列中的其一。焯水后的地衣,把水分控干,放在盘子里,把切成细末的小米椒、姜蒜、生抽、陈醋、香油一股脑地倒进去,搅拌均匀,吃起来既可口又开胃。食堂每天都有一道凉拌菜。凉拌黄瓜、凉拌萝卜、凉拌酸咸菜、凉拌折耳根。某一天,上了一盆凉拌地衣,我狠劲舀了两大瓢。先生看我餐盘里的地衣占了其他菜品的一大半,好心提醒我,地衣寒性,脾胃虚寒的人要少吃,而且还含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神经毒素,会侵损神经,增加老年痴呆的风险。我吃得正欢,经先生这么一说,吃的兴致顿时打了折扣,但我还是把刚送进嘴里的地衣嚼烂吞咽了下去。先生是老师,爱说教,特别对我。那天,我不再听他的,把盘里的地衣一扫而光。这年月,啥又是安全的?经常刷抖音,不是刷到蔬菜水果被甲醛浸泡,就是刷到某些食物重金属超标。老辈人说得好,宁愿疮灌脓,不让嘴受穷。人要有豁达观,惬意地享受一下生活,也是可以的,就如有些人说的那样:哪怕嘴上起火泡,也不能耽误吃辣条;要减肥,也要吃完这餐美味。
女儿也爱吃。这不,放寒假刚回来,就嚷嚷着要吃炒地衣。女儿的话就是圣旨,圣旨驾到,立马干就是了。在菜市,找了两圈,才看到一老人的面前,摆放着几小袋洗得干干净净的地衣。一袋5块钱,价格不贵,拿在手里,甚觉农人生活的不易。在厨房的流水声中,把地衣倒进盆里,手腕轻旋,手指柔柔地搅动,确信干净了,才放进锅里焯水。
女儿最爱的是腊肉炒地衣。切几片腊肉,熬出油,撒入蒜末、干红辣椒爆出香味,再倒入地衣,加些许葱段,翻炒几下,一盘冒着油脂的腊肉炒地衣便出锅了。这道菜,主打是地衣,配料是腊肉,可在吃的时候,全家人的筷子都在挑拣地衣,腊肉还剩在盘里。
地衣,是根植于记忆深处的情愫,也是驻扎在舌尖上的乡愁。如今生态环境好了,到处都有它的身影,即便在校园里,也能捡拾到,哪怕是冬天,也能享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