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吃饭,若是嘴巴漏风,或是边吃边说话,不慎掉落一两粒米饭,通常都会立即遭来一顿斥责。掉落桌上,乖乖捡起重吃,掉落地上,也必须捡起,吃是不能吃了,拿去喂鸡。敢乱丢?除非是耳根不想清净了。父亲母亲从不糟蹋一粒米,更不允许有米饭撒在地上没被及时捡起的情况发生。这种耳濡目染的效力实在强韧持久,反正我是将这种家风不折不扣地贯彻到自身并传给下一代:现今每每家里剩饭太多,一餐两餐、一天两天依然吃不完,又没家畜可以转移,不得不往垃圾箱倾倒时,心里总是莫大的罪恶感。也不知道这罪恶感从何而来,反正就是有,很奇异。
似乎便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被逼也是自愿地学会炒饭,爱上了吃炒饭。饺子面条吃一餐或会腻一个月,但一旦有饭剩着,炒饭必定是首选。仿佛每炒一次,就是践行对所有米粒的终身负责制,就是重温并贯彻落实一遍“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教育。只有看着剩饭免遭始乱终弃的命运,才真正得欢喜心安。
炒饭技术门坎低,从没刻意学,炒之前也从不刻意作准备。如若彼时冰箱里有辣椒,就炒青椒鸡蛋饭,青黄白,经典三原色,炒制的过程,熟谙的味道,犹如邀老友来看自己;揪出一两根黄瓜胡萝卜,就来一盘非正宗的扬州炒饭,萝卜丁、玉米粒、火腿粒,像幅春天的油画,跟着就明媚了一天的心情;有蔬菜最好,青菜、白菜、荠菜、酸菜,切碎,乱搭乱有理。偶尔冰箱里外都空空如也,也难不倒,就酱油饭或糖砂拌饭也挺好,胜过无数无聊饭局。反正在我自己看来,本人就是上天派来专门负责发挥剩饭的剩余价值的,只要能吃,万物皆可炒。
以前在博物馆加班时,通常是去对面夜宵店点份炒饭,女老板兼厨师回复的台词总是固定一句:炒蛋还是炒肉?炒蛋就是蛋炒饭,炒肉就是肉为主配料,另选配些豆芽、土豆丝、胡萝卜丝、白菜丝什么的。最终色香味不算上乘,但也已知足:她家的饭从来不用吃剩的隔夜饭,都是特意煮后冷却,以示诚信尊重。干湿度正好,不糯不粘,大火翻炒,一气呵成。一碗干掉,人复又能量满满,折回继续与材料鏖战。
把炒饭叫作怪噜饭的,貌似就是贵阳了,第一次是在煤矿村,也没注意观察人家老板具体怎么捣鼓,就记得他将平底锅前各式切好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通抓,然后一通混炒装盘。成色与扬州炒饭截然相反,如说后者神似优雅派的小仙女,前者就貌似暗黑系的老巫婆,后者追求甜美妍丽,前者就直奔复杂多变、波诡云谲。从色彩学来说,如果某人认为“红配绿丑得哭”,那怪噜饭铁定偏要让所有丑得哭的色都打成一片。唉,那次反正是一吃误终身,仅是名字就已将本人胃口妥妥拿下。此后出差去贵阳,只要逮到机会,必会点一份怪噜饭。没吃着,总觉得欠欠的。不知道贵阳哪家怪噜饭最好吃,也不寻问,人生地不熟,味道优劣全靠碰运气。不过就喜欢这碰运气的冒险。每一次吃到的怪噜饭味道都不一样。这饭也奇,似乎没有什么固定章法,就以“怪”为宗,摆明了条条大道通罗马,貌似只要炒饭是在贵阳出现,“怪”得迷人,怪得好吃,就都可以叫怪噜饭。哈哈。
该写下那道名字很长很长的炒饭了,其实不是名字有多长,是人家本来就叫这名——“名字很长很长的炒饭”。因为这名,一下子就记住了那道炒饭,酱油放得特多,似乎每一粒米都是在酱油中浸得脑满肠肥了才下锅,夹杂有咸菜、鲜肉末、脆哨、胡辣椒,葱花放得浓烈,像青莲,在一片酱色的米粒群中鹤立鸡群。那家店在铜城闹市区,环境蛮有格调,可吃饭可火锅,也可茶饮可西餐,纵窗外人车来往,不碍窗前清谈。和闺蜜们在那里贡献了不少餐费,可惜这店最终没能扛过三年新冠疫情,那道饭跟着再无影踪。
在内心里,一直住着一道炒饭。那年在北京雍和宫附近吃的,一个人,大冬天,我边吃边等着一个人。我在巨大的无望中等待,类似沈从文先生《边城》的结局,一个叫翠翠的女孩等待一个人的归来,咀嚼着:“这个人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或许明天就回来!”嗨,最终没等到那个人,甚至电话信息也没等到。雪在窗外纷纷扬扬,饭粒也在我身体里纷纷扬扬。那道炒饭的味道极普通,是甜是咸都已面目模糊,但那个名字我大概会记到将死的那天,它叫“魔法师的炒饭”。
这辈子是不消成为一名优秀的厨师了,但作为码字的人,此刻倒真真愿意,以文字,充当锅,充当勺,充分饭,充当柴米油盐,炒制这样一份炒饭:
用积雪水淘洗,每一粒米都完整无缺,如同眼睛的形状一样有着奇妙优美的弧线。与矢车菊一起煮,熟后冷置。将炒时,用木槿花水重新蒸热,小火,入香即可。锅要一尘不染,勺要洁净如新,油要世上最清亮的葵花油,不放一切增色增香的“工业狠活”,就简单三样:米饭、油、盐。炒好后的饭,除自身变得黄澄透亮外,便无其他杂色。粗一闻,无香;复细嗅,有淡香;再咀嚼,香入心骸。有一道酱,呈藏青色,专门拌此饭,内有少量香芹、鼠尾草、迷迭香、三色堇、石斛和菖蒲。
名字还没完全想好,暂名“女法师的炒饭”,以后灵魂有感,要给它取一个很长很长的名字。
此饭灵感来自“魔法师的炒饭”,还有所有我吃过的炒饭。你要是哪天遇到我等的那个人,请告诉他我爱过他。你要是遇到的是从前的我,请一定要带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