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

——读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

作者:李明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时夜阑风轻,恰时节又是春深正浓的时候,临窗而立,看着万家灯火,忽然就诵起了这一阕《虞美人》,竟觉有极致的凄凉与愁绪似逾经千年破空袭来。

其实,以悲愁哀伤作为创作题材的诗词,在古代众多文人墨客的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无论是国愁、家愁,还是情愁、乡愁,或者是离愁、闲愁等等,几乎每一位有作品传于世的骚人都创作过这方面的作品,其中还不乏有经典之作,供后人千秋传诵、万世景仰,他们灿若浩瀚天际里的繁星,各自熠熠生辉、争相闪亮,似乎都在喧嚣着“比愁苦,谁怕谁?”的黑色腔调,在文字的疆域里长歌当哭。

就譬如说吧,《词史》曾这样评判过,认为“言辞者,必首数三李,谓唐之太白,南唐之二主与宋之易安也。”这里所说的“三李”实际当为四位李姓之人,其中“唐之太白”指的是唐朝的李白,“南唐之二主”指的是过渡在唐宋之间的五代十国中的南唐国君李璟、李煜父子俩,而“宋之易安”则指的是宋代的李清照。关于愁绪,这四人都有着脍炙人口的诗或词句传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是李白对现实与理想有差距所产生的愁绪,这样的“愁”小中见大,递进着悲愤与压抑的情感;“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这是李璟对于国家处在外患滋扰之下的危机感,此“愁”近中见远,横生出一腔浓浓的家国忧郁;“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是李清照困于现实逼仄,于孤苦中产生的愁绪,此“愁”由清及冷,写实了词人当时的生活境况。我们还可以这样去理解,李白、李璟、李清照三人的“愁”,都是能自我感知“愁”之始于何因、结于何事、落于何处,即便无法顿时排解,也至少像看病遇上了好大夫一样,起码知道了“愁”之症结所在,可待寻方下药去清除,或者对症结的预后有一个主观的“知情”,而独独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之“愁”字,安放在一个设问句里,便是被动地愁生愁结了,且这种“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生愁结,悍然已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势,至今无人可超越,这可比李清照的“一个愁字”在数量上、程度上都要多得多、大得大、深切得更深切,严重到连“愁”之归处都茫然而无所觅,更不消说要去怎样排解了。

没有李煜这阕词,也许这些后世创作出来的小说、影视剧恐怕连个好听的名字都没有。

当然,要读好李煜的词,就得设法深入他词中的场景、意境。为此,我们不妨去翻看他的“家谱”和人生履历,在翻看之后,陡然会生起一种“我见犹怜”的情绪,直觉得他被历史至少开了两个大玩笑,并且这两个大玩笑是按照互为因果、互为承续、互为影响的“程序”渐进着、演绎着、发展着,乃至于在他仅活四十二岁的短暂生命里,竟似阻遏着一个光年的距离,将锦绣与荒芜、繁华与落寞表现得跌宕起伏,就像川剧“变脸”艺术一样,无论黑白彩绘,无论善恶美丑,无论生猛柔弱等等,李煜都在方寸的人生舞台上做出了淋漓尽致的表演。“天教心愿与身违”(《浣溪沙·转烛飘蓬一梦归》),这是他的命数,也是他的运数,似乎幸与不幸都在转折一瞬间,如似一场落雪飞花,只惜绚丽太短暂,萧寒却绵缠,终化为水渍冰汁,交付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清平乐·别来春半》),李煜如是枉自嗟叹,以颟顸填补心事,借沧桑写意遭逢,凭愤懑自慰空悲切,这在他人生后半程的多篇诗词里,是有毫不隐晦的表露的。

那么,是哪两个大玩笑戏谑了李煜,从而让他断层了短暂的前后半生呢?首先是他的“从政”,即当上了皇帝。本来李煜生来就个性怯懦优柔、胆小怕事,打小只喜爱舞文弄墨、描龙画凤,写得一手好诗词,画得一纸好丹青,在文学上的造诣可谓已至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特别是在填词方面,他追随着其父李璟继承了由温庭筠等人开创的“花间词派”艺术风格,并加以创新,摒弃了花间词一贯的精雕细琢、蹙金结绣的写作手法和追求虚空婉约、香艳华丽的内容架构,融入江南地域风情及人文特色,使词意趋向于简约的白描淡彩形式,让人读起来更加简洁明快、通俗易懂,这也是李煜的词为什么从宫廷到民间都能赢得大量“粉丝”的重要原因。已故著名作家柏杨曾中肯地评论过,他说李煜“词学的造诣,空前绝后,用在填词上的精力,远超过用在治国上”,可见千百年来,李煜之词在历史中的深远影响。

第二个大玩笑则是关乎李煜个人感情生活的。史载李煜在坐上皇位之前,接受了一桩政治联姻,将开国功臣周宗的长女周娥皇纳为了王妃,后来李煜登基后,顺理成章地把她册封为皇后,史称“大周后”。可惜这位早先深得李煜宠爱的大周后福浅命薄,在皇后的宝座上没坐上两年,竟然罹患上一场大病,眼见得将不久于人世。周娥皇有一个小自己十四岁的妹妹名叫周女英,听说自己的姐姐重病不起,便入宫去探视,这一探视不打紧,却被李煜撞了个正着,而此时当上了皇帝的李煜随着身份、地位的改变,在性情上已不再是当初那位“怯懦优柔、胆小怕事”的王爷了,渐渐开始痴迷于花天酒地、放荡不羁的奢靡生活。用现代的话来说,此时的李煜在男女问题上似乎已经变节成了一位十足的“渣男”,当楚楚动人、年轻貌美的周女英进宫来探视其姐姐被他撞见后,这位不太安分的姐夫竟然觊觎上了小姨子,于是便有了“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菩萨蛮·铜簧韵脆锵寒竹》),并且慢慢朝着“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方向发展,直至后来公然“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就此将这段姐夫与小姨子的偷情公开明朗化起来,待到周娥皇一命呜呼,李煜守完丧期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周女英封后“扶正”,史称“小周后”。

小周后得遇李煜是探宫给“探”出来的机缘,姑且算作是她的“一进宫”吧!后来南唐被北宋灭国,李煜夫妇双双沦为宋朝的阶下囚,当时的宋主赵匡胤并没有取他们的性命,相反还封了李煜一个极具讽刺意义的“违命侯”爵位,但在北宋第二任君主赵光义上任后,这家伙除了在才学方面不及李煜之外,其放荡不羁的德行竟然与当年刚做上皇帝的李煜无二,甚至比李煜还变态。按照宋朝俗例,但凡逢年过节,各级官员的夫人都要进宫去给皇家女眷“请安”,作为违命侯夫人的小周后自然也得去。历史就是这样惊人地巧合,这小周后的“二进宫”一不小心又撞上了新一位帝王赵光义,赵光义可没有当初李煜撞上她之后那样又是写词又是偷情地玩浪漫,而是直接把她给“强幸”了,据说还把“强幸”的过程让画师给画了下来,公然把给李煜戴绿帽子的事情嘚瑟出来,故意让天下人都知道,以求从心理上摧残李煜,达到长期霸占小周后的目的……“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垂泪对宫娥”(《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只是朱颜改”,从李煜这些词句里,我们已然发现李煜再也没有最初那些《菩萨蛮》式的“伶工”情调了,却横添了几多悲愤与屈辱心情——小周后两番不一样的“进宫”过程,强烈地反差了李煜的柔肠,可见历史开给他的这个玩笑是沉重而巨大的,让他想哭都哭不出来。

正所谓“王家不幸诗家幸”,第一个大玩笑名副其实地将李煜塑造成真正的花间派中的“花”词人,他的狼毫笔端蘸满了香艳,有写不尽的温香软玉撩拨着人的荷尔蒙。用现代眼光去看,这些词虽说艺术架构很是清丽唯美,但实属“靡靡之音”,像是给人服下了迷药,会催人销魂蚀骨、萎靡不振,这样的词如果读得过多过久,就仿佛是纨绔的登徒子常去放浪形骸的风月场,会掏空人的财色,终是低级趣味的。但是在第二个大玩笑发生的前后,随着国破而“最是仓皇辞庙日”(《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的到来,身陷囹圄之中的李煜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仅仅辜负了一个国家,还辜负了自己的满腔才华,于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不想再辜负自己的余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存价值起来,并用这样的审视去布局诗词,毫不犹豫地洗掉那些自己一向喜欢吟咏的艳情脂粉气息,彻底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留下了包括此阕《虞美人》在内的众多以血泪写成的扛鼎之作。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也因此给出了评价,说李煜“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当然,从文学发展的角度来说,李煜这一词风的改变,不仅拓宽了词的意境,提升了词的品味,更是对后世词路的创作、发展有着极具深远的影响力和感染力,如果从这个层面去想,要是李煜泉下有知,知道后世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在研讨、推崇、喜爱着他的词,想来他那“几多愁”也该略为放下、稍舒心慰了吧!

然而不幸的是,李煜苟活在卑微中的“觉醒”还是来迟了,他那沉甸甸的“几多愁”终是没能找寻到排解的出口,渴望中的那一条“向东流”的“春江”也始终没有涨潮温润,相反,曾经有过的那些激情和浪漫却在历史的洪流中被击打成碎沫,化作“流水落花春去也”(《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在身心遭到百般蹂躏之下,回忆中的“春花秋月”也显得十分黯然无光,惟剩小楼东风,更衬料峭清寒,此时的李煜,除了只能偷偷地替小周后拭去腮边的“胭脂泪”、轻轻惋惜她的“朱颜改”之外,却又能怎的呢?无非是强咽耻辱,生吞苦涩,徒劳地生起无限悔恨,频添悲上愁,连长吁短叹的声息都不能放纵高扬。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过完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就在生日的宴会上他唱起了这阕《虞美人》,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唱竟成了千古绝唱,此一阕《虞美人》也成了亡命的“煜没人”——北宋统治者最终没有放过对李煜生命的剥夺,以此词是在“追忆往事,怀念故国,或思复国”的罪名将其药杀,在这位才华横溢的“词帝”正待要开启新的创作高度、深度的时候,就这样惨烈地英年“驾崩”了,也从此陨落了这颗闪耀在文字高天里的星宿。

呜呼李煜,千秋咏叹,许是他把他的词魂铸进了这阕以生命写就的词章里,故而千百年来,其戚戚,其凄凄,其低至尘埃的悲伤,其高扬云空之上的激愤,以及不堪回首的悔恨和比东流水还悠长的哀怨,都会破壁时空,隐隐穿越历史而来,依旧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叫人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言及家国情愁,凭此一词而高度浓缩和演绎,千古只此一人,李煜之后再无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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