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院子,我总想起北方用火砖砌的围墙。一面是房子,另外三面以砖砌墙围起来,前面的一壁留个大门。或者有钱的大户人家两面、三面都是房子,形成一个正正方方的四合院。平坦辽阔的北方,人们这样做的原因除了隐私需要外还任性于优异的地理条件。但是在以山地为主的云贵高原,能有一块相对平整的地基已是奢侈,邻里成片更是少见,所以人们的院子根本不需要围墙。邻里之间隔开很远,坎上坎下,坡前坡后分散而居,不存在影响彼此私生活的情况。因而贵州人的院子绝大多数是开放的,没有围墙,亦没有栅栏,只在房子前留一片开阔的坝子,自然条件恶劣的地方甚至连坝子也没有,勉勉强强砌个阶阳坎保护屋基免受雨水侵害,延长房子寿命。
父母结婚时从爷爷奶奶手里分得一通间木房,紧挨木房的是阶阳坎,阶阳坎边沿用石头堆砌确保稳定性。院子在阶阳坎下方,和阶阳坎一样是用土铺的,院坎上栽了杉木和梨树,右边是猪圈,左边是菜园子,和院子相比,以院坝称之似乎更贴切,这院坝如果按分得木房的比例,属于我家的院坝不到晒席那么大一块。
后来,随着我的出生长大,木房满足不了家庭需求,父母在安家(地名)修建了新的砖房。新家的院子也是一个坝子,左宽右窄,从左边的厨房延伸到右边的猪圈,在猪圈后墙处闭口,呈一个倒角形,不和别家分摊,整个院子都属于我家,面积大了2倍有余,使用起来更加方便了。房子的地基原是一片碎石乱岗,是父母用钢钎打孔,用导火绳引爆雷管炸平的,修了房子平地所剩无几,父母又用石头砌了堡坎,下面铺碎石、泥土和沙子,再以水泥清光,院子才初具模型。
父母把房子修好就外出务工了,留我和爷爷奶奶搬进简单装修的新房里。那时院子还没有硬化,地面全是碎石泥巴,下雨天泥泞不堪,人从上面走过,泥巴沾在鞋上,带进屋里,把家里搞得一片狼藉,非常难堪。晴天还好,爷爷奶奶把饭菜端到阶阳坎上,一人一根小木凳边聊天边吃,我就非常不老实,非要在满是石头的院子里找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块蹲在上面吃,后来更不满足了。
母亲在院子下面栽了几棵树,其中有一棵白檀树的大枝条往外长,我看那枝条又粗又长就把饭端到上面吃,吃着吃着又想着像小龙女躺钢丝绳一样躺在树枝上,肯定很有趣,于是我把饭碗放在一边,躺了上去。奶奶赶忙制止我,不能躺,危险。我不听,偏要往上躺,奈何我没有小龙女的功力,白檀树也没有钢丝绳的承受力,就在我自得其乐看天空时,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我和树枝一同摔到了坎下,树枝断裂时还把放在旁边的碗打翻,饭菜倒了一地。大概我的摔姿很优美,一向严厉的奶奶噗呲笑起来,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爷爷被感染,也跟着开怀大笑,边笑边放下碗筷来扶我,嘴里还嘟哝着我不听话的埋怨声。
从此我再不敢玩新花样,每逢吃饭都老老实实蹲在院子的石头上,或像爷爷奶奶一样坐在阶阳坎的小凳上。
不知何时父母请人硬化了院坝,我们的院子成了合格的院子,我们不用再蹲在石头上吃饭了。这时,二爹把堂妹任丽、堂弟任进送了回来,跟我一起在家和爷爷奶奶生活。有了堂弟堂妹的陪伴我的生活丰富了很多,我们时常在院子里玩游戏,那时我们家的旧电视坏了,新电视还没有买,精神生活相对贫瘠,夜晚没有可供娱乐的项目。夏天的夜晚,爷爷奶奶就搬了凳子到院子里乘凉,我们则是坐不住的,围着爷爷奶奶转,你追我赶,互相打闹,一会儿姐姐告状,弟弟把我的头发扯散了,一会弟弟告状,姐姐把我的屁股打痛了,嬉戏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爷爷奶奶只当是小孩间的玩耍,索性谁也不管,任由我们去了。
爷爷兴致来时,就吩咐我们好好坐着听他讲故事。他的故事通常这样开头:“从前有一个傻子……”边讲故事边用粽蔑丝做的扇子扇凉,有时候故事讲到一半,有蚊子咬,爷爷着急扇蚊子,故事讲到哪里忘了,又从头开始,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一个傻婆娘,丈夫上山做活路,她就在家做饭。有一年麦熟了,他们把麦子背上街磨成面粉背回家发麦粑吃。一次婆娘蒸了三个麦粑,到饭点了见丈夫还没回来,就去地里叫他。丈夫回来一看,饭桌上两个碗里都只有半个麦粑,忙问怎么回事。婆娘答,那么一点麦面,总共就只够做三个麦粑,我试了一个生熟,去叫你的路上拿了一个吃着去,剩下一个分成两半,我们一人一半。有什么问题吗?你以为我在家偷吃了,占了便宜是不是?丈夫一听,是这个理,只得埋头吃起那半个麦粑,再不敢吭声。
年幼无知,搞不懂那是寻常老百姓的冷幽默,俗称冷笑话。妻子是真傻吗?当然不是,以“傻”开头,不过是增加故事的趣味性和吸引力。丈夫是真不懂吗?当然不是,只是妻管严罢了。
类似于这样故事很多很多,怪我记忆不好,很多都只记得片段,不能连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没能把爷爷的冷故事传承下来。如今院子还是从前的院子,爷爷却离开了我们,化为土地上的一块小包,我再听不到爷爷的“傻”故事了。爷爷虽然走了,却把爷孙情刻在了我们心上,每当我和堂弟堂妹们谈起爷爷,心里都充满了温暖,爷爷对我们的爱刻在了院子里。
我和堂妹们打归打,闹归闹,却在这一打一闹里建立了深厚感情,他们对我这个大姐姐也逐渐产生了依赖。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天空变成了金黄色,把大地映照得通红,不一会大滴大滴的雨就落了下来。爷爷奶奶突然不见了踪迹,我和堂弟堂妹把每间屋子都寻了个遍,又大声呼喊他们,也不见他们的身影和回应,眼看夜色更浓,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我们袭来,远处的蛙声一声高过一声,蚊子成群结队嗡嗡嗡朝房间里挤。我们都害怕极了,堂弟堂妹赶忙朝我怀里钻,我停下找爷爷奶奶的脚步,坐在凳子上把他们两个揽在怀里,安慰他们不要怕,嘴里说着,姐姐在,姐姐保护你们。堂妹打着哭腔说:“姐姐,院子里那个晃来晃去的东西是什么啊?不会是鬼吧?”我顺着堂妹手指的地方望去,那东西在雨中晃晃荡荡,黑乎乎的,着实恐怖。人就是这样,越是恐惧的东西越想探个究竟。我安慰好堂弟堂妹,让他们在屋里坐着不要动,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壮着胆子,屏住呼吸慢慢走出房间,轻轻迈下阶阳坎,艰难地向着那东西挪动步子,随着离那东西越来越近,我突然不管不顾了,几大步就走到跟前,闭住眼睛一阵乱摸,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我自然没有摸到鬼,那是被风吹动的树枝,摸着熟悉的树枝,我心里的石头落了下去,不再害怕。大声朝堂弟堂妹喊:“你们不要怕,只是树枝,不是鬼,没有鬼。”听到我这么说,堂弟堂妹长舒了一口气,招呼我回了屋。不一会儿,爷爷奶奶回了家,我们把刚才在家的经过讲了一遍,奶奶笑着说:“傻孩子,有什么好怕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鬼是人们自身对事物的害怕臆想出来的东西,你们怕鬼,所以把树枝想象成了鬼,是自己吓自己。”爷爷点点头表示对奶奶的话赞同,并接话道:“我们刚才是去给田放水去了,天黄有雨,这是插秧的季节,要趁着大雨把水引到干田里面去,不然水堵不起来,无法栽秧,明年我们就要饿肚子了,我和你奶奶刚才一看,天那么黄,肯定会下雨,就着急忙慌赶了去,太着急了,没有想到你们三个小屁孩胆子小,天黑了不敢独自在家。”
说着爷爷把我们揽在怀里一阵安慰,自此,我把“天黄有雨”这个生活常识牢记在心;我也意识到,我们的院子,也有吓人的一面,在黑暗里。
后来我被父母接去广东读书,很少回家和爷爷奶奶、堂弟堂妹坐在院子里乘凉。当我再回去时,那根我以前坐着吃饭的红色小板凳正面掉了色,表面还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凳子脚也断了,爷爷用一块小木棒重新固定了起来,我一问才知是被堂弟们用来坐着玩滑滑梯导致的。
我们院子右边是一块倾斜约70度的斜坡,上面堆砌着修房子挖出来的黄泥巴,是一个天然的滑梯,如果你的屁股受得了的话。当然,堂弟们的屁股是受不了的,所以聪明的他们把小板凳倒过来,坐在四根凳子脚之间往下滑,在免受皮肉之苦的前提下享受了玩滑滑梯的乐趣。凳子的新用法丰富了堂弟们的童年,滑滑梯一直都在,凳子也是,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玩法呢?堂弟堂妹们比我聪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堂弟堂妹们长大后纷纷被接回自己的家,我也因为工作的原因很少回家,院子安静了好一段时间。母亲从广东回来后有意把院子周围培养成果园,把之前种的杂树砍了,只留下花红、樱桃、枇杷,其他换成了李树,每到春天,花红花、樱花、枇杷花、李花争先开放,把院子点缀成了花园,有风吹来时,花瓣飘落在院子里,院子又有了黛玉葬花的忧愁。初夏,樱桃、枇杷、李子、花红相继成熟,院子又成了果园,我们只需要站在院子边缘就能吃到新鲜的时令水果,原来院子还藏着母亲的生存智慧。
再后来我结了婚,生育3个孩子,随着孩子的长大,玩具车的加入,开阔的院子成了重大隐患,我们都担心孩子开玩具车不注意就开下坎,造成伤害。现在的孩子可比我们那时幸福多了,各种各样的玩具车应有尽有,不像我们的童年只有泥巴石头耍。为了防止意外,我请人给院子修了不锈钢栏杆,院子又换了一副新面孔,像人换上了新衣。孩子能跑会跳后,成功继承了我当年和堂弟堂妹的顽皮,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嬉戏打闹。时光不弃,不经意间院子就换了主角,我成了整天担心孩子安危的妈妈,跟在身后叮嘱他们注意安全,而爷爷已作古,奶奶被烧伤行动不便,只能躺在躺椅里观望她的曾孙们打闹。
时光好像没有变,又好像变了。没变,还是孩子的嬉戏打闹之声,风吹落叶铺满院;变了,我的爷爷去了哪里?我的奶奶为何布满沧桑?母亲的满头秀发转成丝丝白发,父亲的脊背弯成弓形,堂弟堂妹们的笑声不再清脆。院子,你倒是告诉我,变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