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是哭得稀里哗啦离开新华的。我坐在车上,半开着车窗,支书说:“常回来看看。”
那年,因脱贫攻坚第一次去新华,便认识了王飞支书。王支书个不高,留着板寸头,不苟言笑,给人高冷的感觉。村委会办公楼窄小,无富余的房间住宿,我便理直气壮住进了他的家里。
王支书非常细心,把我住的房间布置得像家一样,有电视机、饮水机、沙发和办公桌。家具虽有些陈旧,电视机也是一个摆设,但看起来温馨整洁,让人安心踏实。
还在窗边用根雕摆放了一盆绿植——是两株茶树。花盆造型奇特而文艺,椭圆形托盘上叠一个茶壶,上面鎏金着“茶”字;茶树下有两株细小、叫不出名的花,有一株正开了一朵,紫色的,小小的,煞是可爱。想不到支书如此有情趣。
新华村海拔高,常年云雾袅袅,尤其是清晨,就像飘浮在云端之上,幻若仙境。横跨山顶南北有条移民街,街道蜿蜒。站在北端放眼望去,如一辆火车从山间缓缓驶来。街道两旁一幢幢楼房一个模样,门前的花池也一个模样,以白色和青灰为主色调。
花池里栽的不是花而是茶树,和摆在我房间里那盆茶树一个模样。树须细小,纤细若小女子的手指,细弱的枝丫上稀稀拉拉撑着几片硬挺的叶子,倒是显得很有筋骨。
有天,我好奇地问王支书,移民街的房子为啥修成一个款式啊?
我希望把这条街打造成集手工苔茶加工、茶旅体验、文化传承、培训基地为一体的综合街道,就建议老百姓统一按设计的图纸修,看起来既整齐又美观。支书郑重地说。
对他的远大理想我不置可否,但也隐隐有些替他担忧。就当时的情形,新街五十来户人家,真正入住的却不过四五家,街道极其冷清。
我带着戏谑的口吻又问,那些花池怎么不栽花,而全栽茶树?还这么小棵,比老鼠尾巴大不了多少。
支书哈哈大笑,笑得跟孩子似的,十分可爱,与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夷州贡茶公司董事长、新华村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极不相称。
他笑一阵,然后俏皮地说,因为没有钱买树苗嘛,我们这里只有茶树,只好栽茶树喽!
我也忍不住大笑。心想,这么小棵茶树,不知猴年马月才长大哦。于是为他们争取树苗的想法在心里悄悄萌发。后来找到林业、交通等部门,为他们争取了桂花、紫荆、茶花、红叶石兰等树种,把街道、广场全栽遍。
移民街北端拐角处是广场,广场东面连排四栋一模一样木房,是开发商修建的。不知是支书早有预谋还是他随口一说,要是能把那几栋房子买过来作为村委会就好了。当时,我既没表示反对也没信誓旦旦承诺,我不想给他留下吹牛大王的印象。
我默不作声回到单位找领导,竟然得到鼎力支持,不足一个月,我们欢天喜地搬迁了村委会。
搬迁村委会好比自己乔迁新居,是大事,兴奋激动。或许是只顾嘚瑟去了,忘记了当天搬迁时的情形,却对王支书给篮球场划线的情景记忆深刻。
那天,接近黄昏,火烧云上来了。支书还一个人蹲在地上一边用笔直的长木条划线,一边刷漆——看来一天都在忙。
我说,支书,要不要我帮帮。他说,不用,油漆味重,你站远点,帮我看看线条直不直就行了。
其实那时我已饥肠辘辘,心不在焉地一边帮支书看线条,一边欣赏火烧云。支书的脸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又变得黑黝黝的了。
在新华村那些时日,我经常站在街头看日落、观火烧云。作家萧红女士观火烧云时是在晚饭后,她看到的一切都是欢乐活泼的,而我观火烧云时则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王支书总有许多奇思妙想:刚把村委会搬迁到广场,又谋划起了赶集的事。与其说我是驻村第一书记,还不如说我是支书的助理。我又马不停蹄帮他写、印宣传单,拉着监委会主任的女儿,顶着烈日到镇上发宣传单。
我都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和厚脸皮,像卖狗皮膏药的。我满脸堆笑跟摊主一边搭讪,一边发传单,邀请摊主每个月(农历)逢三和八到新华村摆摊,还重点强调摊位免费。支书和其他村委员在家布置摊位。
开场那天,摊位摆了约百把米,从广场一直排到街道中央。县委宣传部也组织文化、科技、医疗三个部门前来开展三下乡活动,烘托气氛。
一时间,新华村火了,自我感觉火得“一塌糊涂”,火得周边村寨的群众羡慕眼红,火得支书走路脚下生风,镇领导也经常在大会小会上表扬。
支书不愧是老基层,深谋远虑。他怕这把火像流星一样,燃一阵就熄灭了。毕竟是一个村,要长期保持赶场形态确实没那么简单。他又邀请五德集镇的夕阳红队场天来表演节目,持续了一个月,市场的热度基本稳定下来。
跟支书一起工作,就像坐过山车,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又是挖路,又是搞产业;养过羊、种过魔芋、栽过茶叶……镇领导说我们把路挖得像蜘蛛网,不知道这句话是批评还是表扬。
茶产业是新华村传统产业,手工制茶是老一辈留下的传统技艺。王支书出生制茶世家,从祖父的祖父辈开始,到他这一辈已是第六代传人。
他制作的“华贯”牌手工苔茶,具有独特的栗香口感,并传承了石阡苔茶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被纳入贵州名牌产品名录,同时他也被列入石阡苔茶传统手工技艺省级非遗传承人。
他创建的夷州贡茶公司,带动周边十多个村发展茶产业。每到加工茶叶的季节,茶厂熙熙攘攘,像赶集一样,要一直延续至晚上十点左右。
当年我在新华村时,睡眠极差,我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今天特别疲惫,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窗外真寂静啊,只听蛙声一齐奏响,像乐队,奏完一曲停息一会,又继续奏响,夹杂卖茶青的老人妇女的跫音一阵一阵的,一部山村交响乐如空谷之音在耳边回响。今夜,能否入睡?
这里,有必要提到一个人,就是支书爱人,我叫她嫂子。我住她们家,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嫂子言语不多,是个贤惠人。早上八点便做好早饭叫我。最初我住进支书家时,是在新华小学搭伙,她每次做好饭都叫我去她们家吃,然后吃成了习惯,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家餐桌上的常客。
在脱贫攻坚任务重那段时间,经常加班到很晚,嫂子便煮一些咸鸭蛋给我们补充能量。当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每个温暖的故事都记在我日记里,更记在我心里。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山冻住了,道路冻住了,一切都冻住了。我也冻在了新华。支书爱讲故事,给我们讲了好几天。
讲天子岭、仙人洞、小佛顶报恩寺等有关苔茶的传说;讲木质揉捻机、切茶机等传统制茶工具的发展历史;讲周恩来总理题词“茶叶生产,前途无量”;讲石阡苔茶发源地的来历……
讲着讲着便感叹起来,哎!可惜了那些古茶树哟!说是要提高产量,说那些古茶树像老化的机器,需要改良改良,把枝干砍去,寄希望老树发新枝。新华村有几棵藏在万家田幸存下来,后来挂牌保护起来了。
支书的故事真多,多得像他的荣誉证书一样,背篓都装不下。
后来,他把那些故事和传统制茶工具都收藏起来,装进了他的苔茶文化馆。我每天在这些故事的光阴里进进出出,仿佛穿越到那个远古时代。
有天,我试探着问支书,我想辞去第一书记。支书沉思片刻后说,多到几个地方锻炼锻炼也是可以的。
我离开了新华。时不时听闻新华村开展手工制茶技艺培训,又搞什么谷雨苔茶节,王支书获得了贵州省乡村工匠名师等等。看来我曾经的担忧似乎有点多余。他心中的综合街梦想不知不觉间竟然实现了三个。只剩手工苔茶加工一条街了。他说,留给后辈们去努力吧。
那天,见到王支书,陡然发现,他开始在变老,脸上有了深深浅浅的褶皱,头发也白了。他像山上的古茶树,遒劲中尽显沧桑。
又听他讲起那些远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