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里,正值梅雨季。是最容易产生故事的季节。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早上,还不到八点钟,开往火车站的9路公交车在我的等待中停了下来。站台上只有我一人,我不慌不忙上了车。
过道上人挨人站着,没丁点空隙。我也懒得使劲往里挤,索性站着,左手紧紧抓住过道的一根圆柱,生怕停车时的惯性站不稳。靠前门边还空着两个座位,我双目不时瞟瞟,只是终未走去坐下。先前上车的乘客或许与我一样,也怕雨从窗户洒到空座上来,都站着不动。当然,更多的缘由也或许是预先忘了带纸巾,不把座位擦擦怎么能坐呢。
我要到地王广场下车,也不过五六个站,于是打定主意就这样一直站着。
几分钟后,车到烟厂站台。随着前门打开,先上来一年轻女客,有个老头紧随其后。我为了让他们在平直的过道上有立足之地,不自觉地往后挤出了一点空地。
女客三十来岁,左肩挂着时髦的棕色鳄鱼皮包,眉清目秀,看似文雅,也还有几分姿色。她上车后也差一点坐到了尽是水珠的空位上,但终究没坐下。
紧跟着的那位六七十岁的老头,中等身高,一般胖瘦,衣着得体,一副老干部模样;其貌不扬,长长的瓜子脸朝左倾斜,越往下越显偏。面部像是从来就在阳光下晒着,只黑而不见半丝红润;右脸上一道肉埂,从眼角像弯弯的月儿一样顺着耳朵拖到右嘴角,中间粗两头尖,把巴掌大的右脸劈成了两半,甚是显眼——是我从孩提时代有记忆到现在六十多年来见过的最难看、丑得不能再丑的一张脸了!实在不想多看他一眼,我就索性把目光移到别处,生怕不经意又去看到。
突然觉得眼前这女人,似曾相识,只是偏偏回忆不起在哪里和在哪个年头见过。搜索大脑良久,记忆才渐渐有些清晰:是不是若干年前那次在小十字?
车又缓缓步入正道,向下一站行驶。
对!就是那次在小十字,这个疤脸老头与一个扒手搏斗,保住了一个乘客的钱包没被偷走,却被划破右脸……由于他长相奇特,便不知不觉把他印在了心里——一晃都十多年了。
一上车后他就看见了那两个空着的座位。不慌不忙地,他从衣兜里麻利掏出纸巾,捏在指间,慢慢地认认真真擦干了其中一个,再移身坐了下去。
公交来到凯旋春天站台停下。一位临产孕妇十分艰难地挤上车来,右手弧形状紧紧搂住突兀显眼的肚腹,左手半举,紧紧攀住司机的驾驶座椅。双眼在车厢里搜寻一遍,没发现一个空位,失望的神情顿时印满脸庞。怕挤坏肚子里的胎儿,便紧紧抓住司机的驾驶座椅一动不动。
疤脸老头见状,忙着站起身来,打算把座位让给那位孕妇。而一直站在我前边的那个年轻女子,却毫不犹豫趁势坐到了那张刚刚被让出的空位上。
“姑娘,你不能坐,我是特意让给她坐的!”
“我以为你是要下车。”年轻女子应道,却一动不动。
“我要到地王广场才下车,还早着!姑娘,请你起来。”
年轻女子还是不想让座。
“姑娘,听不懂我的话?”
老头加重了语气,声色俱厉地问道。
这个年轻女子满脸不高兴,嚷道:“我走了好几里路,太累了,多坐一会不行吗?”嚷着仍不动一下。孕妇不想因她而产生矛盾,急忙说:“算了,叔叔。别争了,我只有几个站就下车,坚持一下不要紧。”
我都有些恼了,对占座女子先前那一身清新的好感顿时消失,我身后一位也看不下去的女乘客则试着劝劝她:“你站一会不行吗?你看那孕妇都快生了,几多艰难,要是站不稳出了状况,咋办?”
但占座女子还是丝毫不动:“快生了?咋不待在家里?还出来。关我什么事?”
一个男客这时也忍不住说:“你也是女人啊,怎么就不通情达理?莫说是那老头让出来的位置,就是你事先自己坐着也该让啊。”
一车站着的人都纷纷指责开来。
“姑娘,人人都在传承几千年来尊老爱幼的美德,你怎么就听不进呢?你也有老去那一天,要积点德才好。”
平时最不善言辞的我,也不禁开口了。年轻女子仍然稳如泰山。
“你非要逼我动手?”老头终有些按捺不住,准备去拽那位占座的年轻女子了。见状不妙,又见人人都指责,她只好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孕妇也谦让了一番,小心翼翼坐到了座位上。
老头又在衣兜里仔细搜着,再又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卫生纸,去擦另一个座位。
刚坐下,车就到了下一站,从前门上来一位八十多岁、双眼近乎失明的老太婆,拄着拐杖,才挪到老头跟前,他又把还没坐热的座位让了出来;还不经意用后背把那位年轻女子挡住,免得她又来占座。双手扶着老太婆坐稳。
旁边的孕妇侧身对老太婆说:“这大叔人很好,我也是她让给我坐的。”
“该让!”老头显得理直气壮地说。
就只好站着了,现在就能摸出很多纸,却也无处可擦。那个被迫让开的年轻女子向他斜瞟一眼:“长得那个熊样,还出风头!”
这话实际被老头听见了,因为他也随着女子的话音刚落,就转了一下身子。我站在他们身后,也听得清楚明白。我陡然憎恨起这个看似文雅却又十分不懂情理的年轻女子来,深感她似乎教养不够。但他却异常的大度,假装没听见;如换作我,定然必有一番吵闹。
“丑死了,还装好人!”年轻女子见那老头对她没有什么动静,又轻骂了一句,好像只是在说给自己听,消消气一般。
他终于扭过身朝那年轻女子发问:“在说我吗?”
年轻女子见到那两道凶巴巴的眼光,不再一言。
他却略带谴责地接着说:“我是丑!但我又没稀求你看!我让座,是我心甘情愿。如果孕妇是你,你认为我该不该让?”他又指了指刚坐到座位上的老太婆,继续说:“如果你也换作是她,我该不该让?”
年轻女子涨红了脸,公交车靠站一停,就灰溜溜地下车而去。
公交车终于在时走时停中游到了地王广场站台。驾驶员打开前门,疤脸老头也在几个人之后下了车,朝小十字方向慢慢走去。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竟然走得一瘸一拐,偏偏倒倒——怪不得他在车上总在时不时更换着站姿,原来他还是个残疾人。